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一部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就对他不再发生兴趣了.他记得人家的嘱咐,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至少在他们一味固执,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危险.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自然会点醒他的;要是上帝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他只温和的说目前是无法可想了,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求上帝的恩宠: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须心里要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欢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够心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这种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的......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回到他最喜欢的题目,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在这个毫无危险的阵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他说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世界,远离吵闹(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远离强暴,远离讥讽,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每天守着信仰那个又温暖又安全的窝,对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难,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的态度.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便急急的解释.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世界上要没有祈祷,还成什么世界!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代人受过,把自己的功绩献给别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愈来愈愤慨了.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他很知道,舍弃人生的行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是惨痛的绝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人,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但在大半的人,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
满心喜悦的莱沃那,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和谐,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出来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偏枉,痛苦;上面,一切变得清楚,光明,整齐;世界有如一座时钟,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经意的听着,心里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还是自以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热烈的意念,并没因之动摇.那决不是象莱沃那这样一个傻瓜的庸俗的心灵,贫弱的论证,所能损害的......
城里已经黑了.他们坐的凳子已经埋在阴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层白雾从河上飘起.蟋蟀在墓园的树底下乱叫.圣.马丁寺的大钟开始奏鸣:先是一个最高的音,孤零零的,象一头哀鸣的鸟向天发问;接着响起第二个音,比前一个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然后是最低的一个五度音,仿佛是对前两个音的答复.三个音融成一片.在钟楼底下,那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颤动.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心里想:音乐家的音乐,和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一齐叫吼的音乐的海洋相比,真是多么可怜;这是野兽,是音响的自由世界,决非由人类的聪明分门别类,贴好标签,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世界所能比拟.他在这片无边无岸的音响中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