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一部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缝,有时却非常猛烈的飞涌起来.长流不尽的时间也会中断,显出些窟窿,张着大口,让你陷进去.克利斯朵夫看看这种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内,......对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办公,作事,可完全是无意识的;他觉得生命的机构已经发生障碍,随时可以停止.和母亲与房东们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会突然变成一片空虚: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围扭动的脸,什么都弄不清了.他问自己:"这些人跟......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不敢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他说话罢,声音仿佛是从别个身体上来的.做什么动作罢,他又象在远处,高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脑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了.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时候,更容易有这种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会中间,或是他当众演奏的时候,突然之间他觉得需要扯个鬼脸,说些野话,向大公爵吐吐舌头,或是望什么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脚.有一回他挣扎了一个晚上,因为他一边指挥乐队,一边竟想当众脱衣服;而他越是压制这念头,越是被这个念头纠缠不清,直要使尽全身之力才能撑过去.在这种荒唐的斗争之后,他一身大汗,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真是疯了.只要他想到不该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强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疯狂的力播弄,就是堕入虚无的境界.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风.哪儿来的这阵风呢?这种疯狂又是怎么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头脑的欲望,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呢?他仿佛是一张弓,被一只暴烈的手快拉断了,......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过后又被扔在一边,象无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谁的俘虏,只觉得被打败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他困倦不堪,一点儿志气都没有了.那些不愿意看到难堪的真相的人,从前他是瞧不起的,现在他了解了.在这些虚无的时间,一想到浪费的光阴,丢掉的工作,白白断送了的前途,他吓得浑身冰冷.但他并不振作起来,只无可奈何的承认虚无的力量,而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委身于虚无倒有种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条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无论什么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时候,忽然他双脚离地了,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空气,也没有光明,也没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头重脚轻,脑门向前探着;他能够撑着不跌下去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脱胎换骨,正在换一颗灵魂.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在那些苦闷的时间,一个人自以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还都要开始呢.一个生命死了.另外一个已经诞生了.
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卧室里,背对着窗,在烛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并不工作.几星期以来,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头里打转.宗教,道德,艺术,整个的人生,一古脑儿都同时成了问题.思想既然是总崩溃了,就谈不到什么条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尔的杂书中胡乱抓几本看看:神学书,科学书,哲学书,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为每样都得从头学起;而且他从来不能看完一本,翻翻这个,看看那个,把自己搅糊涂了,结果是疲倦不堪,颓丧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