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一部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鲁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知道那是对母亲有好处的:她脸色不是开朗得多吗?他向她热烈道谢,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乱:克利斯朵夫认为,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并且明白表示出来:他想不到在她身上会发见那些意想不到的优点.洛莎也觉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为这点好感正在望爱情的路上发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梦想了.凭着年轻人万事如意的推想,她几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况她的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对于她的好心,对于她需要为人家鞠躬尽瘁的本性,不是应当比别人更敏感吗?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头里,她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他正为许多别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着极大的转变,他的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他无缘无故的没有了气力,脑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响.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激动狂乱,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转不已,他为之头都晕了.他先还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乏与春天的因扰.可是春天过了,他的病状有增无减.
这便是轻描淡写的诗人们所说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侣班的烦恼,(薛侣班为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侍从武士,至今成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时候说:"只要看见一个女人,我心就跳了;爱情与肉欲二字使我的心发抖,慌乱.我只想对人说:'我爱你,,我甚至在花园里对树木,对云,对风,都自言自语的说着这句话.")爱欲在年轻的身心中的觉醒.在他们看来,仿佛这全身动摇.死灭.再生的关头,信仰.思想.行动.整个生活准备在痛苦与欢乐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鼓铸的大变动,仅仅是小孩子的胡闹!
他的灵和肉都在那里发酵.他又惊奇又厌恶的看着这个情形,没有力量挣扎.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的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工作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作些妖形怪状的梦,种种的欲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性抓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对自己只感到厌恶;他努力想丢开那些荒唐的脏念头,简直疑心自己疯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这些兽性的缠绕.他觉得自己正在望灵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什么藩篱能挡住那种混乱.所有的盔甲,所有据以自卫的坚固的壁垒: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溃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象一个虫蛆满身的尸首.有时他使劲反抗了几下: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来: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作着梦,拚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末了他觉得不去挣扎倒还少一些痛苦,便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听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