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三部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交,一忽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的叫着.他象梦游病者那样的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