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二)-卷二-清晨-第二部
他们不用初交时期的目光相看了.两人的短处都很鲜明的显了出来.奥多觉得克利斯朵夫独往独来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给人许多麻烦.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脱去上衣,解开背心,敞开衣领,撩起衣袖,把帽子矗在手杖顶上,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打着唿哨,直着嗓子唱歌,皮色通红,流着汗,浑身灰土,象赶节回来的乡下人.贵族脾气的奥多最怕给人看到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车子,他便赶紧落后十几步,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在乡村客店或回来的车厢里,只要克利斯朵夫一开口,也一样的惹人厌.他大声嚷嚷,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奥多的狎习简直教人受不了;他不是毫无好感的对大众皆知的人物批评一阵,就是把坐在近旁的人评头论足,或是琐琐碎碎的谈着他的私生活与健康.奥多对他丢着眼风,做出惊骇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却全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奥多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微笑,恨不得钻下地去.他觉得克利斯朵夫粗俗不堪,不懂自己怎么会给他迷住的.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个考验中,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片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罢!"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的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望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