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一)-卷一-黎明-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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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一)-卷一-黎明-第二部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的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的回答,他早说过不去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的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到学校交给老师.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计划的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老师发见他用手帕缚着脖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发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么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的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得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的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的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可认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然而他也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为了骄傲而不说,但他最痛苦的莫过于童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尤其有两三年之久,它们象病一般的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气窜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得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的要想.他手指颤危危的去摸摸门键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中间,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的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难受,黑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象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虫,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儿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