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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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二卷-第一章


  是的,也许会有人说,就在刚才我去找出租马车的时候,外祖母还坐在加布里埃尔林荫道的一张长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回家了.果真如此吗?凳子不费劲儿就能呆在大街上,虽说也受到平衡力的约束.可是,人要能坐稳,哪怕是靠在长凳和马车上,是要用力气的.平时我们感觉不到这股力,正如感觉不到大气压一样,因为大气压作用于各个方向.如果把我们抽成真空,让我们承受空气的压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间,也许我们能感觉到可怕的.不可抵消的重压.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更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象"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象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再见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