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头发,那只笑眯眯的眼睛和被单片眼镜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着红玫瑰花的饰纽孔,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角,抽搐着,变幻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没敢同他打招呼,因为他没有理睬我.然而,尽管他没有把脸转向我这边,但我相信他看见我了.当夏吕斯男爵同斯万夫人闲扯的时候(斯万夫人那件绚丽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时在男爵的一条腿上飘拂),他象在大街上叫卖又怕警察突然出现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厅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个人也不会漏掉.德.夏特勒罗先生过来向他问好,可是,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早已经看见了年轻公爵的痕迹.这一类聚会是很多的,而德.夏吕斯先生总是这样,脸上挂着一种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人家上来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亲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须去向斯万夫人问好.但她不知道我认识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给引见.于是我向德.夏吕斯先生走去,但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尽管看见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当我朝他鞠躬时,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让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没戴戒指的指头,就象一个主教让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样.这样,他好象故意要把责任推给我似的,让我撬开他府上的门锁,偷看到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斯万夫人看见男爵对我如此冷淡,也就继续对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烦似的,"德.马桑特夫人对她儿子说.圣卢是来向德.夏吕斯先生问候的.
的确,罗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个深渊,但是刚接触就又离开了,犹如一个跳水运动员,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这个池底,就是罗贝同情妇关系的破裂,他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会儿又想了起来.
"这没关系,"他母亲又说,一面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蛋,"没关系的,能看到心爱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德.乌桑特夫人感到这种爱抚似乎使罗贝不高兴,就把他拉到客厅里首.那里,在一个挂着黄丝绸帷幔的窗口,有几张博韦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紫罗兰色的绒绣,宛若几只紫红色的蝴蝶,停在开满黄灿灿毛莨花的田野中.斯万夫人因为一个人呆着,同时又意识到我和圣卢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边去.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好.地毯上放着几顶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离开我那顶,但心里却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顶的帽里上写着G,并且画着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谁的呢?在场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做这顶帽子的主人.
"德.诺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诺布瓦先生对斯万夫人说."当然,罗贝.德.圣卢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瘟神,可是......"
"他讲得很对,"她回答道.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隐瞒着的事.我再三诘问她.大概是因为她在这个沙龙里几乎举目无亲,很高兴有个人同她说话的缘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个旮旯里.
"德.圣卢想跟您讲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过,您可不要去对他说呵,他会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吕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里吃过一次晚饭,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样议论您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对他们说......这是无稽之谈,您不要为这烦恼,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谁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说您简直是一个爱奉承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