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三)-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卷
也许他就是萨克森亲王.当他在说"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通过想象而看见的也许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楼下包厢里的生活片断了,她的生活总是令我难以想象).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微笑的眼神,这些极其普通的言语,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声誉这两根触须,交替地抚摩着我的心,它们带给我的温情远非一个抽象的梦幻所能比拟.至少,他向检票员讲这句话的时候,把一条可能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道路,连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上来了.检票员说了句"楼下包厢",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进去.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穿晚礼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萨克森亲王,他要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念头就象一个不灵便的反射镜,围绕着他转动,却不能把光线正确无误地投射到他身上.虽然他孤身一人,但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摸不到的.无边无际的.象投影那样不连贯地跳动着的念头,仿佛走在他的前头,在给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雅典娜为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腊雅典城的保护神.),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而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来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忆《费德尔》剧中的一句诗,可我记不确切了.按照我背出来的这句诗看,它的音步数跟规定的数目不一样,但是因为我不想去数音节,所以我认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调,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诗,这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标准.它显得那样冗长,哪怕去掉六个甚至更多的音节,以改成一句十二音节的诗,我都不会感到吃惊.但我蓦地回忆起这句诗来了,骤然间,一个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难以铲平的凸凹不平,竟魔术般地烟消云散了,诗句的音节顿时符合十二音节诗的韵律,多余的音节犹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气泡,轻松而灵巧地消失了.我白费了半天脑筋,其实它才多出一个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剧院售票处零售的,卖给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们想尽情观望那些他们平时没有机会从近处看到的人.的确,在这里,他们可以公开观察这些人的通常是隐秘的社会生活的真实面,因为帕尔马公主把二楼.楼下以及楼厅的各个包厢全都分给了她的朋友,剧场仿佛成了沙龙,每个人随意离开座位,到这个或那个女友身边去坐一坐.
我周围尽是些庸俗之辈,他们并不认识预订戏票的观众,却想表明自己认出了他们,便大声喊着他们的姓名.他们还说,这些预订戏票的人来这里犹如进了他们的沙龙,言下之意,他们是不会专心看戏的.可是恰恰相反.一个有才气的大学生,为了听拉贝玛演唱而买了张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脏他的手套,不要妨碍别人,同机遇赐与他的邻座搞好关系,不时微笑着追踪一个稍纵即逝的目光,不礼貌地避开一个相遇的目光,一个熟人的目光,当他在剧场里发现这个熟人时,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还是决定去同她打个招呼,他还来不及走近她身边,就听得三下铃响,就好象希伯来人在红海中逃跑(据《圣经》记载,希伯来人在摩西率领下逃离埃及.行至红海,发现埃及法老带人追踪而至.上帝使出强烈东风;刮开海水,出现一条旱道,希伯来人就从这条旱道上过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拢,把他们全部吞噬掉.)那样,从男女观众组成的两股汹涌澎湃的浪峰中间逃跑了,他要他们站起身,他踏破了她们的裙子,踩脏了他们的半统靴,这说明他是专心要看戏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会的人才会有闲情逸致看戏(当然还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戏),因为他们坐在楼厅栏杆后的包厢中,就象坐在悬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龙里,或者象在供应牛奶和铁线蕨糖浆浓茶的小咖啡馆里一样,不会被这座那不勒斯风格建筑物的金框镜子和红椅子吓坏,......因为他们满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撑这个歌剧艺术殿堂的镀金柱子上,......因为他们对两个张开双臂的雕像把棕榈和桂花献给他们的包厢这种过分的荣誉并不感到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