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就是这个十字架,"他瞠目结舌地反复说,"四块木头全在!啊,他费了多大的劲啊!"
可是,埃尔斯蒂尔送给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价值连城,他倒不知道.
我们看到埃尔斯蒂尔读了我们的信,将信放进自己的口袋,继续吃饭,然后开始要他的衣帽,站起来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们的作法使他不快,我们现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还没注意到我们时,就赶快溜掉.我们从来没想到一件事,可在我们看来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们对埃尔斯蒂尔的热情,我们不容许别人对这种热情的真诚表示怀疑,我们确实也可以拿等待时那颗悬着的心,愿意为这个伟人去赴汤蹈火来加以证明.但是这种热情,并非如我们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佩服,既然我们还从未看见过埃尔斯蒂尔的任何作品.我们情感的对象可能就是"大艺术家"这个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们不曾见过的作品.充其量这是空洞的佩服,是没有内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说,这是与童年紧密相连的某种东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样.我们还是孩子.然而埃尔斯蒂尔就要走到门口时,突然一拐弯,朝我们走来.我又惊又喜,紧张得无以复加.如果是几年之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能力越来越差,而对社交场合司空见惯又使人再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去挑起这样不同寻常的机会,去感受这样的激动了.
埃尔斯蒂尔坐在我们餐桌旁跟我们谈了几句.我数次与他提到斯万,但是他从未回答我.我开始认为他并不认识斯万.他倒没有因此就不请我到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去看他.这个邀请,他并没有对圣卢发出,这是因为我说了几句话,使他认为我很喜欢艺术而赢得的邀请.即使埃尔斯蒂尔与斯万是亲密好友,斯万的推荐恐怕也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因为在人的生活中,无利害关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们想的大).他对我极其和蔼可亲,比圣卢还要过之,正像圣卢的和蔼可亲超过一个小市民的殷勤一样.与一位大艺术家的和蔼可亲相比,贵族大老爷的和蔼可亲,再动人,也有演戏.做作的味道.圣卢千方百计讨人喜欢,而埃尔斯蒂尔喜欢的是给予和献身.他拥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认为次之又次之的其余东西,都会兴高采烈地送给一个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没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际圈子,他在孤独中生活,还带有野性的成份.对此,上流社会的人称之为虚假作态,没有教养;当权者称之为思想有问题;邻舍称之为神经病;家人称之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时,即使在孤独中,他也愉快地想过,对于那些不理解或触犯过他的人,他通过作品与他们交谈,使他们对自己有充分了解.说不定他独自生活,并非出自对他人漠不关心,而是出自对他人之爱,正如我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爱的而目重新出现而放弃了希尔贝特一样.说不定他的作品就是为某些人画的,犹似返回他们之中.在这个返回中,人们虽然没有看见他本人,但是会喜欢他.钦佩他,谈论他.不论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艺术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当我们以当初的心态决定放弃什么的时候,一开始并不总是完全彻底的,后来,由于反作用,才对我们发生影响.如果说他曾经希望为某些人作画的话,那么作画的时候他可是为自己活着,远离他已经漠然视之的社会.孤独的实践使他爱上了孤独,正象我们一开始对任何大事都恐惧万分一般.因为我们知道这大事与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们将小事看得很重.大事并没有剥夺掉我们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们脱离小事.在没有经历大事之前,我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程度上将其与某些小小的快活调和,一旦我们经历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乐便再也不成其为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