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灰与绿之和谐》,《粉红与银色音符》,《金色与栗色之和谐》等等.据说惠斯勒是埃尔斯蒂尔的原型之一.).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