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再说,还有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就是虽然德.马桑特先生心胸很开阔,会欣赏与自己那么不同的儿子,但是罗贝尔.德.圣卢是相信品德与某些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联系的人,他对自己的父亲怀着虽说充满感情却又有些蔑视的记忆,他的父亲一辈子就是关心打猎,赛马,听瓦格纳的曲子要打哈欠,对奥芬巴赫却非常着迷.圣卢还不够聪明,他不懂得智力价值与附和某种美学模式毫无关系,他对德.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尔迪欧的儿子对布瓦尔迪欧.拉比什的儿子对拉比什可能会看不起一样,因为这些儿子如果是最象征主义文学和最复杂的音乐的信徒,就必然会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对父亲了解很少,"罗贝尔常说,"据说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个可悲的时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区,生活在'美女海伦,的时代,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灾难.如果他是热衷于'Ring,(德文:戒指,此处是指瓦洛纳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的小资产者,说不定还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人家甚至告诉我,说他很喜爱文学.无法知道究竟,因为他所理解的文学,完全由过时的作品组成."
对我来说,我觉得圣卢有些严肃,而他则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严肃.他判断每一事物,只凭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赋予我美妙的想象,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物很肤浅.他自认为我比他逊色得多,可是我能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很惊异.
头几天,圣卢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仅通过他巧妙地向我们两人表现出无时无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种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为透过待人接物的艺术,他叫人感觉到自然......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优点,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烹调上,还是在钢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园里,例如在贡布雷的花园里,她不喜欢有特别整齐的花坛;在烹调上,她讨厌所谓的"拼花样",那种几乎辨认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食品,在钢琴演奏上,她不喜欢过分雕琢,加工过细,她甚至对鲁宾斯坦(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弹琴音符不清.走调都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这种自然,她甚至从圣卢的衣着上体会出来,是轻松的华丽,无任何"装腔作势"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浆.她更欣赏这个富有的年轻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劲,生活在奢华之中却没有"铜钱臭",不摆阔架子.圣卢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种激情,她甚至从这上面也找到这种自然的动人之处.一般来说,随着童年的逝去,这种无法做到便和那个年龄的某些生理特点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热切地期望着什么,而又没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维话,都会使他迸发出那种骤然.炎热.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乐,他无法控制,也无法掩饰.快活的怪相无可阻挡地飞上他的面庞,双颊细腻的皮肤透出红晕,双眼映出羞涩和快乐.对这种直爽和天真无邪的优美表露,我外祖母无限感动.这种表情,在圣卢身上,至少在我与他友情甚笃的时代,是不骗人的.
我认识另一个人......这样的人很多......对这个人来说,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红晕所表现出的生理上的诚恳,丝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这种红晕,常常只证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诈行为的人感到高兴的强烈程度,他们甚至在快乐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别人承认这种快乐.使我外祖母特别酷爱圣卢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样毫不拐弯抹角地承认他对我怀着好感.为了表达这种好感,他用的那些词语,我外祖母说,似乎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准确的,真正动情的,是同时属于"塞维尼和博泽让"的词语.他也毫无拘束地拿我的毛病开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种细心劲,叫我外祖母觉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样,是满怀柔情的.相反,他热情地.毫无保留地.毫不冷淡地尽情赞扬我的优点,而他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般认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显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适,他就去叫人来;天气转凉,我自己还没发觉,他已经把毯子盖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忧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声不响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现出那样的细心周到,从我健康的角度来说,更严酷一些对我说不定更有好处.我外祖母觉得这几乎有些过分,但是,作为对我疼爱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