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他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正因为他是一个贵族,他的思想活动,他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这种活动和向往使他去寻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旧的年轻大学生,那些人的活动和向往并不具有纯洁和无私的色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社会阶层的继承人,坦诚地希望大学生们原谅他这些贵族根底.事实与此相反,正是这些贵族根底对大学生产生诱惑力,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样子.
他就这样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动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贡布雷的社会学,见他这样对这些人并不扭头而去,一定会惊诧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卢坐在沙滩上,背靠一顶帆布帐篷.我们听见从帐篷里传出咒骂,嫌巴尔贝克犹太人麇集,把巴尔贝克都弄臭了.
"就没法走上几步不碰上一个!"那声音说道."我并非从什么原则出发,对犹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视情绪,可是这里,真是过剩了!就听见:'喂,亚伯拉罕,chai fu Chakop(希伯莱语: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这种话.真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尔街呢!"
如此大发雷霆反对以色列的那个人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了.我们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排犹主义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卢立即请我提醒布洛克,说他们在大考时遇见过,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荣誉奖,后来他们在一所民众大学里又遇见过.罗贝尔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际场合出了差错,做了可笑的事,圣卢对这个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别人发现了,那出了错的人是会脸红的.每逢这时,怕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现出一幅窘态.这种时候常常是罗贝尔满脸通红,似乎出错的是他.从他的窘态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稣教会教士教育的痕迹,对此我最多偶尔讥笑一下也就罢了.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应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种供商队住宿的大旅店伪装时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冈女人又叫我恶心,你对'laift,(布洛克出于无知,将"lalft ¨ "(开电梯的人)读成"lalft ¨ ".)说,叫她们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从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很坚持叫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们在这里又有许多亲戚朋友.这个犹太群体很有特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尔贝克和某些国家,如俄国和罗马尼亚一样,地理课教给我们,在这些地方,犹太居民并不享有与巴黎同等的优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样达到了那种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们,或者与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乐场时,女的是去"舞厅",男的则上了叉路到纸牌赌博那边去.他们总是一块去,不与任何其它成分混杂.他们织成一个与自身同质的队伍,与注视他们走过,每年在这里看见他们却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帮.不论是康布尔梅的圈子,首席审判官的山头,还是大小资产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杂粮商人,他们的女儿,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国式,就像兰斯的雕象一样,都不肯与这群没有教养的丫头们混在一块.她们念念不忘"洗海水浴"这种时髦,甚至总作出刚刚钓大虾回来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样.说到男子,虽然无尾礼服光鲜夸目,皮鞋溜光铮亮,但是举止装腔作势,使人想到画家那些所谓"聪明的"讲究:他们要给福音书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图,考虑到那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国度里,偏偏把巴尔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样赋予了圣皮埃尔或阿里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