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怎么?我病得多么厉害,你是知道的!医生对我说的话,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倒这么劝我!"
待我向外祖母将我身体不适的情形解释完,她现出那么歉疚.善良的神情,回答我说:"那就快去买啤酒或者白酒吧,既然这对你会有好处."我听了立刻扑到她的怀里,在她的脸上印满了亲吻.我去酒吧车厢喝了过量的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这样,我的病会剧烈发作,那样她会最难过不过的.到了第一站,我又上车回到我们那个车厢,我对外祖母说,我多么高兴到巴尔贝克去,我感到一切都会顺利,我内心感到会很快习惯与母亲远离,这趟车很舒服,酒吧老板和雇员都那么热情,我真愿意经常来往于这条线上,以便有可能再和他们见面.对于所有这些好消息,我的外祖母却没有表现出我那样的兴高采烈.她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我说:"可能你该想办法睡一会了."并且将目光转向窗户.我们已经放下了窗帘,可是窗帘逮不住整个玻璃窗框,所以太阳能将在林中空地上小憩的温和而又懒洋洋的光线投射在车厢门打蜡橡木上和靠椅的罩子上(比起铁路局挂在车厢高处的广告来,这似乎是对与大自然浑成一体的生活更有说服力得多的一则广告,车厢里的广告挂得太高,是什么地方的风景,我无法看清那地名).
外祖母以为我闭上了眼睛,可我看见她透过她那带大圆点的面纱,不时向我投过一瞥,然后又将目光收回,然后再反复下去,就像一个人为了养成习惯,极力在进行困难的操练一般.
于是我与她谈起话来,不过似乎这并不使她开心.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我自己的声音使我感到快乐,同样,我的身体最令人觉察不到的.最内在的活动使我感到快乐.所以,我尽量使之持续下去,任凭我讲话的每一个抑扬顿挫长时间停留在字眼上,我感觉到我的每一目光都确确实实位于它落下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停留得超过惯常的时间.
"好了,休息吧!"外祖母对我说,"睡不着的话,就看看书!"
说着她递给我一本塞维尼夫人的著作.我打开书,她自己则沉醉在《博泽让夫人回忆录》(此书名为作者所虚构,并不存在,很可能来源于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普鲁斯特曾就布瓦涅伯爵夫人回忆录写过一篇文章,发表于1907年.)之中.每次旅行时,她非带这两位女作家的书不可.这是她偏爱的两个作者.这时,我有意保持头部不动,一旦取了某种姿势,就保持这种姿势不变,从中感受到很大的快乐.我手擎着塞维尼夫人的著作,并不打开,也不垂下目光去看书,在我的目光前面,只有蓝色的窗帘.我凝望着窗帘,觉得真是美妙无穷,这时如果有谁想叫我将注意力从这上面转移过去,我肯定不予置理.我似乎觉得那窗帘的蓝色并非由于其美,而是由于它生机勃勃,正在把自我出生直到我终于将酒吞下去,那酒也开始起作用为止这期间在我眼前出现过的一切色彩全部隐去,以致与这窗帘的蓝色相比,其余的色彩对我来说全都黯淡无光,毫无意义.那些先天盲人,很晚才给他们实行手术,他们终于看见了颜色,当初他们生活其中的黑暗世界想必就是这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雇员来查我们的车票.他身着制服上装,金属钮扣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又使我着迷.我真想请他在我们身旁坐一坐.可是他到另一车厢去了.于是我怀着眷恋的心情想到铁路工人的生活,他们的全部时间都在铁路上度过,大概没有一天不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雇员吧!凝视蓝窗帘,感觉到我的嘴半张半合所感受到的快乐,程度终于开始降低.我想动一动.我活动活动.我打开外祖母递给我的那本书,能够将注意力固定在我这里那里挑选的页数上了.我一边看书,一边感到对塞维尼夫人越来越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