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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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二卷


  这饭店的常客,不仅是半堕入风尘的女子,也有最风雅阶层的人,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吃茶点或者在这里设盛大的晚宴.茶点设在一条狭窄的成过道形的玻璃长廊里.长廊从衣帽间到餐厅一面,走向花园的一侧,除了几根石柱以外,长廊与花园之间只有玻璃门窗.这里那里,门窗敞开着.结果是除了许多处穿堂风以外,骤然射进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和不稳定的光照几乎使人无法看清用茶点女客的模样.所以,这些女客两张桌子.两张桌子地拼在一起,沿着这狭窄的细颈瓶一长条坐在那里的时候,她们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个动作都闪闪发光,简直可以说那是一个鱼池或鱼篓,捕鱼人将捕来的颜色鲜艳的鱼儿堆积在这里.鱼儿半身在水外,沐浴着阳光,以其变化不定的光芒在人们的眼前象镜子一样闪动.
  过了几个小时,便到了开晚餐的时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厅里开的.那时,虽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厅里已燃起灯火.从餐厅里向前望去,可见花园中的楼宇,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好似夜间面色苍白的幽灵.楼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阳正穿过那淡绿的树叶.从进晚餐的灯火辉煌的厅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边,那绿树再不象是在闪闪发光而又潮湿的鱼网之中,正如我们形容下午沿着闪射着蓝光金光的长廊用茶点的那些妇人一样,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绿色巨大养鱼池中的水草了.
  人们离席了.如果说,在进餐过程中,各位宾客把时间都用在望着.辨认着邻近各桌的宾客,也叫附近各桌的宾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围则保持着完美的整体的话,围绕着一个晚上的东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们到进茶点的那条走廊上去喝咖啡时,便失去了其强大的力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经过时,某桌正在进行的晚餐便放弃了一个或数个微粒子.这个粒子或这数个粒子因为受到对方餐桌极大的吸引,便从自己的餐桌分离出来.而前来向朋友问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说:"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儿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会工夫,人们可以说,这分开的两束花交换了其中的几朵.
  然后,长廊本身也渐渐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还有些亮,这长长的走廊没有点起灯火,沿廊玻璃窗外树木摇曳,倒象是树木丛生.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园小径.偶尔会有一位进餐的女士在阴影中滞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发现美丽的卢森堡亲王夫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识的一群人中.我脱帽向她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微笑着点点头.远远超过这致意的,是从这个动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几句话,如仙乐一般.可能是较长的一句道晚安的话,并非叫我驻足,仅仅是对那点头致意的补充,以构成有声的问好.但是这句话说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结果我只听到了声音.这声音那样柔和地拉着长腔,我觉得那样富有音乐美,宛如在树林幽暗的纤细树枝中,一只黄莺啼啭起来.
  有时碰巧圣卢遇见了他的哪一伙朋友,决定到附近一处海滩的游乐场去与他们一起消磨时光.如果他与那些人一道走,便将我一个人安顿在马车里.这时,我就吩咐车夫奋力疾驰,以便让这没有任何人帮忙度过的时光不要显得那样漫长,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灵叙述到里夫贝尔以来自己从别人身上得到哪些变化......用回顾和力图走出已陷入齿轮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动地位的形式.狭窄的小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与来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辆马车相撞.悬崖上经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块滚下,路面也不平稳.悬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这一切都无法在我心中唤起必需的一点点力量,以将对危险的意识和恐惧拉回到我的理智上来.这是因为,使我们得以创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奋的习惯;帮助我们保护未来的,并不是眼前的欢愉,而是对往昔智睿的思考.帮助我们残废的头脑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抵达里夫贝尔时,早已把这副拐杖扔得远远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经,处于任凭精神失调.酒精肆虐的状态中,就等于我赋予当前的每一分钟以质量和魅力.其结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够,也不能使我更有决心去保护这每一分钟.我听凭自己将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贵重一千倍的时候,我的激情就已将这每一分钟与剩余的生命割裂开来了.我象英雄,象醉汉一样将自己关闭在现时之中.我的过去已暂时隐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们管这个影子称作自己的前程.我将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实现往昔梦幻之上,而放在现时这一分钟的欢愉中,我看不到比这一分钟的欢愉更远的东西.结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时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正是在我看来我的生命应该更有意义的时候,我摆脱了至今生活能够使我设想到的各种烦恼,我毫不犹豫地将生命交给发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看上去这很矛盾,但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说,简而言之,我只不过将轻率集中在一个晚上而已,对其他人来说,这种轻率稀释在他们整个生存过程中.在整个生存过程中,他们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临着海上旅行.坐飞机或坐汽车游玩所包藏的危险,他们的死亡会使之肝肠寸断的人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归来.或者一本书最近就要出版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原由.这本书还与他们脆弱的大脑联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