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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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片刻以后,我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向"侯爵夫人"告别,然后我又离开弗朗索瓦丝去找希尔贝特.我发现她正坐在月桂花丛后面的椅子上.这是为了不被她的同伴看见,她们正在玩捉迷藏.我走去坐在她身旁.她将头上的软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仿佛在"窥视".我第一次在贡布雷看见她时,她就是这种梦幻的.狡猾的眼神.我问她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她父亲当面谈谈.她说她曾向父亲提过,但他认为毫无必要."拿着,"她接着说,"拿走你的信,我得去找同伴了,既然她们找不到我."
  如果此时此刻,在我尚未拿到信(如此诚恳的信居然未能说服斯万,简直不可思议)以前,斯万突然来到,我也许会看到他的话不幸而言中.希尔贝特在椅子上仰着身子,叫我接信却不递给我,于是我凑近她,我感到她身体的强烈吸引力,我说:
  "来,你别让我抢着,看看谁厉害."
  她把信藏在背后,我的手掀起她垂在两肩的发辫,伸到她颈后.她披着垂肩的发辫,也许因为这适合她的年龄,也许因为母亲想延长女儿的童年,好使自己显得年轻.我们搏斗起来,弓着身子.我要把她拉过来,她在抵抗.她那张由于用力而发热的脸颊象樱桃一样又红又圆,她笑着,仿佛我在胳肢她.我将她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好似想攀登一株小树.在这场搏斗之中,我的气喘主要来自肌肉运动和游戏热情,如同因体力消耗而洒出汗珠一样,我洒出了我的乐趣,甚至来不及歇息片刻以品尝它的滋味.我立刻将信抢了过来.于是,希尔贝特和气地对我说:
  "你知道,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再搏斗一会儿."
  也许她朦胧地感到我玩这个游戏有另一层未言明的目的,不过她没有看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唯恐她有所觉察(片刻以后她作了一个廉耻心受到冒犯的.收缩而克制的动作,可见我的害怕不无道理),便答应继续玩搏斗,免得她认为我并无其他目的,而信既已抢到手,我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间带金属网纱的小亭子的凉爽.略带烟炱味的气息使我接近了一个在此以前隐藏的形象,而并未使我看到它或识辨它.这个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房,它也散发同样的潮气.然而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形象的回忆何以使我如此快乐,我不明白,暂时也不想弄明白.此时,我感到德.诺布瓦先生对我的蔑视的确有理,一来我所认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来仅仅是"吹笛手",二来我所感受的真正的激情不是出自某个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种霉味.
  一段时间以来,在某些家庭中,每当客人提到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名字,母亲们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医生,而她们曾多次见他误诊,因此无法再信任他.据说香榭丽舍公园对儿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许多孩子发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继续让我去香榭丽舍大惑不解,她们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表示公开怀疑,但至少对她的轻率感到惋惜.
  神经过敏者也许是极少"倾听内心"的人,虽然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们在自己身上听见许多东西,后来发觉不该大惊小怪,从此便听而不闻.他们的神经系统往往大喊"救命!"仿佛生命垂危,其实仅仅是因为天要下雪或者他们要搬家,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于对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战斗热情的驱使下,对警告置之不理,继续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几天.有一天,我带着惯常的种种不适的感觉(我对它们持续的内部循环与对血液循环一样,始终不予理睬),轻快地跑进饭厅,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于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发冷也许并不意味着应该取暖,而是因为受到呵责;不感饥饿表示天要下雨,而并不表示不需进食......可是,当我咽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时,一阵恶心和眩晕使我停下来,这是刚刚开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无动于衷以掩盖和推迟病兆,但疾病却顽固地拒绝食物,使我无法下咽.这时,在同一瞬间,我想到如果别人发现我病了便不会让我出门,这个念头(像伤员的本能一样)给予我勇气,我蹒跚地回到卧室,量出我高烧四十度,然后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丽舍大街.虽然我的肉体表层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我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与希尔贝特玩捉人游戏的甜蜜快乐.一小时以后,我的身体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边的幸福,仍然有力量来享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