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二)-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一卷
一到家,弗朗索瓦丝便对众人说我"身体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热病".并马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宣称,"倾向于"肺充血所引起的"极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烧,它仅仅是"一把稻草火",将转化为更"阴险".更"潜在"的形式.很久以来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认为我酒精中毒,可是医生不顾她的反对,劝我在快发病时除了服用疏畅呼吸的咖啡因以外,适当喝点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酒.他说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现象"会防止哮喘发作.因此,为了向外祖母讨酒,我无法隐瞒,而是不得不尽量显示我呼吸困难.每当我感到即将犯病,而对病情又无法预料时,便忧心忡忡,我身体......也许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独自承担疾病的秘密,也许因为害怕别人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险的事......使我感到,必须将我的不适精确地告诉外祖母,而这种精确性最后变成一种生理性的需要.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辨的症状时,我必须告诉外祖母,否则我的身体会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装不理睬,那么我的身体会令我坚持到底.有时我走得太远,于是,在那张不再像往日一样能克制自己的.亲爱的面孔上,出现怜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挛缩.见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难受,便扑到她怀中,仿佛我的亲吻能够抹去她的痛苦,我的爱能够像我的幸福一样使她欢悦.既然她已确却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释重负,我的身体也不再反对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说这种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怜我,我向她保证说我是快乐的,我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怜惜,只要别人知道它右边疼痛就够了,它并不反对我说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构成对我的快乐的障碍,它并不以哲学自炫,哲学与它无缘.在痊愈之前,几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发作几次.一天晚上,外祖母离开我时我还平安无事,可是她在夜深时又来看我,却见我呼吸急促,她大惊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马上走了出去,大门一阵响动,不久她便拿着刚出去买的白兰地酒进来,因家里没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轻松.外祖母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气馁.
"我还是走开,让你轻松轻松吧."她说,并且突然离开我,但我仍然亲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颊有点湿润,莫非这是她刚才穿越的黑夜空气所留下的湿气?我无从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来到我的卧室,据说她白天不得不出门.我觉得她在对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责备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继续感到窒息,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对这种情况下被请的医生来说,仅仅有学问是不够的.他面对的症状可能属于三四种不同的疾病,最终要靠他的嗅觉和眼力来判断是哪一种病,虽然表象几乎相同.这种神秘的天赋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个喜欢最拙劣的绘画.最拙劣的音乐.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这个天赋.就我的情况而言,他所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好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症,对付神经性痉挛的办法是别把它当回事,而对付肺结核则必须精细从事,采取过度饮食疗法,而过度饮食对哮喘之类的关节性疾病十分不利,对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则极端危险,而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所要求的饮食对肺结核病人来说又是致命的.然而,戈达尔只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亲喃喃说我急需滋补,我已经相当神经质了,这种大泻和饮食会使我垮掉的.戈达尔的眼神焦虑不安,仿佛害怕误了火车,我看出来他在自问刚才的话是否过于出自他温顺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顾刚才是否忘记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们寻找镜子来看看是否忘了打领带).他心存疑虑,想稍加弥补,便粗声粗气地说:"我一向不重复处方.给我一支笔.只能喝牛奶.等我们解决了呼吸困难和失眠以后,你可以喝汤,我不反对再吃点土豆泥,不过一直要喝奶,喝奶.这会使你高兴的,既然现在西班牙最时髦,啊莱!啊莱!((前)西班牙语,斗牛时高呼的"加油",按谐音为法语的"喝奶",此为同音异意的文字游戏.)(他的学生很熟悉这个文字游戏,因为每次当他在医院里嘱咐心脏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为主食时,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你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只要再出现咳嗽和窒息,你就再来一遍:"泻药,洗肠.卧床.牛奶."他冷冷听着母亲最后的反对意见,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种疗法便告辞而去.父母认为这种疗法不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无谓地大伤我的元气,因此不让我试用.当然他们尽量不让教授知道没有按他的话去做,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凡是可能与教授相遇的社交场所,他们一概不去.后来,我的病情日趋严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以后,我便不再气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畅了.于是我们明白,戈达尔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虽然他后来说,他认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点"疯颠").他冲洗我的肝和肾,使我的支气管畅通无阻,从而使我恢复呼吸.睡眠和精力.于是我们明白这个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我终于起床了.但是他们不再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据说那里空气不好.我认为这只是不让我见到斯万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希尔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语,以免忘记他们将永远不能重见的祖国.母亲有时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