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二卷
"好嘛!维尔迪兰夫人要摸青铜铸件,"画家说,"我们今晚就听不成音乐了."
"您住嘴,您这个坏坯!"她又转过身来对斯万说,我们女人哪,连一点最起码的快感都不让享受.这世上有谁的皮肉有这么细!想当年维尔迪兰先生对我醋劲儿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时候......得了,别打断我的话,你可别说你从来没有吃过醋......"
"我可什么也没说.大夫,我请您作证,我说什么没有?"
斯万出于礼貌,还在抚摩那些青铜铸件,不敢马上撒手.
"得了,您往后再抚摩吧;现在到了别人爱抚您,让您一饱耳福的时候了;我想您准会喜欢的;就是这位年轻人来承担这项任务."
等到钢琴家演奏完毕,斯万对他就比对在座的任何人都更亲切了.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头年他在一次晚会上听人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体会到这两种乐器发出的物质性的音质.而当他在小提琴纤细.顶强.充实.左右全局的琴弦声中,忽然发现那钢琴声正在试图逐渐上升,化为激荡的流水,绚丽多彩而浑然一体,平展坦荡而又象被月色抚慰宽解的蓝色海洋那样荡漾,心里感到极大的乐趣.在某一个时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轮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欢的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着了迷.他就努力回忆刚才那个乐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乐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气打开我们的鼻孔一样,使他的心扉更加敞开.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种也许正是真正的纯粹音乐的印象,是局限于这个范围,完全别具一格,不能归之于任何别的种类的印象.这样一种印象,在一刹那间,可以说是"无物质的"印象.当然这时我们听到的音符,按照它们的音高和时值,会在我们的眼前笼罩或大或小的空间,描画出错综复杂的阿拉伯式的图案,给我们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在我们心中还没有牢固地形成,还不是以会被紧接而来的,甚至是同时发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觉淹没以前,就已经消逝了.而这种印象却还会继续以它的流动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盖那些不时冒出.难以区别.转瞬即逝.只能由它们在我们身上产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认的,无法形容.无法记忆.无法命名.不可名状的主题......即使我们的记忆,象一个在汹涌的波涛中砌造一个建筑物的牢固的基础的工人一样,能为我们提供那些逃遁的乐句的仿制品,却无法使我们能把它们跟随之而来的乐句加以比较,加以区别.就这样,当斯万感觉到的那个甘美的印象刚一消失,他的记忆就立即为他提供了一个记录,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难持久的记录;但当乐曲仍在继续时,他毕竟得以向这记录投上一瞥,所以当这同一个印象突然再次出现时,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这个印象的广度,捉摸与它对称的改编乐句,捉摸它的记谱法,捉摸它的表现力;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就不再是纯音乐的东西,而是帮助他记住这音乐的图案.建筑物和思想了.这时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个在片刻之间在音响之波中升腾而起的乐句.它立刻唤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这是除了这个乐句以外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可能给予他的,因此对它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