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一)-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第二章
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说的不尽是实话,他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只爱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爱住在宫堡里的贵族,他很怕招他们的讨厌,他甚至不敢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朋友当中有布尔乔亚,有公证人和经纪人的后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宁可自己不在场,躲得远远的,让人"鞭长莫及".他是贪图虚荣的人.当然,他在我的长辈和我都十分爱听的言谈中,决不会透露半点趋炎附势的痕迹.我若问他:"您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么?"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说:"不,我从来没想结识他们."可惜的是,回答这话的他实际听命于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从不出头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这另一位却能说出有关我们心目中的他,以及有关他贪图虚荣的不少难避嫌疑的掌故来.其实,他刚才眼睛里出现的那个漏洞,他嘴边掠过的那丝苦笑,他语气中那样的过分强调,以及他一瞬间象势利殉道者那样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状,早已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击中我的痛处了.不,我不认识盖尔芒特,别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彻骨的这块伤疤了."这位桀骜不驯.气势汹汹的勒格朗丹虽无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词,却有人称之为"反射"的犀利无比的对应能力,故而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还没有来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经抢先表了态,害得我们的朋友处心积虑,力求弥补"另一个自我"不慎造成的坏印象,却毕竟无济于事,充其量只能勉强遮掩罢了.
这倒并不是说勒格朗丹怒斥别人附庸风雅是言不由衷.他无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至少靠他自己无法办到,因为我们向来只知道别人热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们略知的一二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七情六欲只通过间接方式.只通过想象影响我们,而想象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间动机替换掉了原始动机.勒格朗丹的势利之心决不会直接鼓动他去结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会让他充满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显得集优雅品质于一身,他去接近她还自以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无法赏识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类的动人品质,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实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发挥的中介作用,他们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贵族的活动以及与此相应的原始动机.
现在我们家已对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来往也大大疏远了.妈妈每当发现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径,总觉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则矢口否认,他仍把势利称作罪不容赦的行为.我的父亲却不能这样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们想让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尔贝克度假.父亲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们去巴尔贝克的这件事告诉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主动地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姐姐.他一定还记得曾经跟咱们说过,他姐姐就住在离巴尔贝克才两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认为既去海滨浴场就应该从早到晚在海滩上呼吸带盐分的空气,没有熟人才好呢,因为互相串门拜访.结伴游览,会占去许多呼吸海风的时间,所以她主张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们的度假计划,她甚至担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尔梅夫人不要偏在我们正打算去海边钓鱼的时候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害得我们只能关在屋里奉陪.妈妈对外祖母的担心付诸一笑,她认为这种危险的威胁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会殷勤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姐姐.结果,我们虽说没有跟勒格朗丹谈及巴尔贝克,而他也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去那儿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们在维福纳河边遇到他时,他竟"自投罗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