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上)-第二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非常惊讶地目送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忽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几页德文原着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回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的了!"最终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要回来?"
"翻译......是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现在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了过来.一辆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被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没听见.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的),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
"是个骗子."
"显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却要你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往他手里塞钱.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可能是她女儿吧."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走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有可能把他当成乞丐了,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约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那个方向.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特别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不管站在哪里看它,都不会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十分熟悉.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而感到惊讶.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更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并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好像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考虑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但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仿佛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好像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忽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了水里;然后转身回家.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自己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