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人说,灾难发生的时候,人是有预感的。姑姑的事说明了这一切。
在姑姑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忽然想看看自己的那张照片。我知道照片与母亲做鞋用的鞋样子一起夹在一本书里,那里还夹着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她说等攒够能装满一个相框的照片以后,就镶起来挂到墙上。那天我翻遍了书页里夹着的每一样东西,就是没有我的照片。对于这张不翼而飞的照片,母亲并没有深究,她反而说,找不到就算了吧,反正也没有照好,下次再重照一张就是了。母亲没当回事,我却在当晚发起烧来,据母亲说我还说了胡话,但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母亲说我有些不对劲,眼睛看人直勾勾的,问我梦到什么了,我也不说话。
其实,我在梦里看到姑姑了。
姑姑瞒着全家出走以后,她用了一个白天走到最近的火车站,本想用带在身上的钱买一张火车票,但她看到了一列停在车站上的货车。车厢上写着一个地址,她惊奇地发现,这个地址正是父亲来信的地址。这还不算要命,要命的是,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他说要去那个地址找爸爸,已经在车站等了一个多星期。遇到同路也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姑姑像被洗脑了一样听了这个陌生男孩儿的话。他说如果钻到管子里,就可以不用买票直接到达了,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男孩儿激动的眼神说明这是个天大的好事,而且是别人不知道的千载难逢的好事。这个机会必须马上抓住,因为火车随时有可能开走,或者他们攀爬的过程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所以,在男孩儿先爬上去以后,姑姑就跟着上去了。
他们刚刚钻进铁管子里,还没等坐好,火车就猛地往前闯了一下。铁管子在碰撞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口大钟被人使劲地撞响。坐在钟里的人全身都被震动发声,血液、内脏连同骨骼都鼓荡起来和钟体共鸣着,在这种战栗当中,姑姑的耳朵听不见了,她的喊声也被淹没了,她无力地感到自己马上就要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姑姑害怕了,可是火车已经开足马力驶出了车站。很快姑姑就感到自己快被冻僵了,可车轮不管他们的死活,像永动机一样一味地向前滚动着。
第二天夜里,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处于半昏迷中的男孩被更加巨大的制动声和晃动震醒。他不是有意把姑姑遗弃在管子里,而是他已经叫不醒这个女孩儿了。
七
让父亲感到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的那一刻终于到来。派出所转来一个信封,说是从女尸身上找到的,这信封的落款处写着父亲所在单位的地址。这显然是这个单位里的一个人寄回家乡的信。
全队的人都傻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全都投向了我的父亲。
那是一只牛皮纸信封,没有信瓤,里边装着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吐着舌头的小姑娘。另外还有一些零钱,具体的数字是32块6,这在当时刚刚够一张来东北的火车票钱。
姑姑被牛车拉回来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同的是,她的脸上返了一层白霜,就像变质的食物长出一层细细的白毛一样。
父亲在大家的注视下,踟蹰着靠近,尽管那一层白霜使姑姑看起来有些变形,但他还是认定了这就是三年没见面的妹妹了。因为他看到了姑姑左眉角上有一道一寸长的疤痕,这道疤在冷冻的过程中变得有点发红而愈加清晰起来。
那是姑姑一岁多的时候,父亲背着她在给猪喂食的时候,姑姑从背上滑下来,头磕在猪食槽上,鲜血顺着眉角一直淌到脖子里。姑姑的哭声和饥饿中的猪叫声混合在一起,吓得这个只有十一岁的男孩,情急之下抱起妹妹舔干了她脸上的血迹。伤口处的血也被他嘬干了,露出翻开的肉皮,他不敢用手去摸,他知道自己的手脏,就用舌头把划开的肉皮一点点地抚平。这道伤口只用几天就长好了,连奶奶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