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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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棺材

  站在一旁的警察等待着父亲的确认,父亲的耳边响着妹妹的哭声,嘴里涌上从妹妹伤口里淌出的鲜血微咸的味道。父亲一时有些恍惚,但他还是朝警察点了点头。

  人们围了上来,架着父亲的双臂,他们是怕本来就已经在饥饿当中双腿浮肿的父亲此时过于悲伤会出现不测。然而,我的父亲毕竟是当过师长警卫员的人,他异常冷静地挣脱掉人们的手臂,走到姑姑的面前。他把蜷腿侧身躺在牛车上的妹妹正了过来,她本来就是坐着死的,这样就端坐在了人们的面前。

  父亲朝着姑姑发起火来了,就像他小时候训斥不听话的妹妹一样,不同的是姑姑这回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听由他的数落。

  父亲的声音缓慢而低沉:谁让你来的?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你还不听嘛!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等我这儿条件好了,你和你嫂子一起来,然后再在这儿安个家,多好。可你现在来了,没吃没住的,让我怎么办呢……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姑姑头上的围巾,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左眉角上的伤疤。这道疤格外硬,像粘在额头上的一根草棍儿。

  人们建议父亲把姑姑埋到油田新开发的墓地里去,那里新挖了一百多个墓坑,都是给在这个冬天里死去的人预备的。

  父亲摇着头,他不想把自己的妹妹送到那个地方去。他顺着管沟找到了那根标着“0028”的管子,这根管子已经被放到沟底,正等着人们把它和两边的管子焊接到一起。

  八

  父亲拿起了铁锹,工友们随着父亲一起来到这根管子的旁边,像平时挖管沟一样,挖出了姑姑的坟坑。这是一个超深的坟坑,是管沟的标准深度。这个深度,在北方,是冻土所不及的。父亲要让自己的妹妹不再受冻,而且这管道投产以后,还有加热功能,躺在旁边的姑姑,就像待在有暖气的房子里一样暖和。

  父亲站在深井一样的墓坑里,望着那一小块天空,有一些眩晕。但他还是认真地清理着边边角角,把墓坑打理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当人们用绳子把他吊上来的时候,他看到天空阴沉下来,低低的,重重的,如果不是被四周高高的井架支着,好像马上就要塌下来了似的。再往远处看,大地也是那么不堪,像被一个通魔法的恶人泼了盐酸一样,圈圈点点地泛着白沫。没泼到的地方,长着高高低低的荒草。这些荒草生在北方,是它们的不幸,春天来得晚,夏天又短,还没等绿透就黄了,就像姑姑的人生,早早地就收场了。

  父亲好像从未注意到自己的裤腿上、鞋带上刺满了各种野草的种子,这会儿在姑姑面前,他觉得那些枣核形的满身是刺的苍耳籽粘在自己身上是那么难看,他想摘掉它们,却划破了自己的手。但他不管这些,一把把地往下扯,双手被弄得鲜血直流,他也不觉得痛。身后草黄色的苇穗在大风中泛起层层巨浪,“刷刷”的响声盖过了远处钻机的轰鸣。

  父亲是一名管工,来到油田以后,就像当兵后立即显示出过人的射击才能一样,他展示出了对铁管子的剪裁和拼接才能。对于这一点,我更相信他后来表现出的诸多才能来自于他的用心。那天,父亲异常用心地为自己的妹妹做了一口铁棺材。

  父亲谢绝了别人的帮忙,他要独自给姑姑建一座漂亮的房子。他先把一截铁管子用电焊切割下来,然后反复地测量管子的直径,因为管口并不是一个绝对规范的圆,只有得到精确的尺寸,才能在下料时做到天衣无缝。父亲沉默不语,一个人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在一块巨大的铁皮上慢慢地画着,不时起身去验证这个图形与实际对应的严密性,不断地修改着。父亲用火焊切出的圆,边缘整齐而光滑,像用剪刀剪下的一样。他把这个圆从一整张铁皮里抠出来,把它放到管子的一头,即使不用焊接,也能做到严丝合缝。工友们被父亲的管工技术惊呆了。而在这个过程中,看不出父亲的悲伤,他更像一位沉浸在自己的手艺并玩味其中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