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俩喝下了整整一瓶青梅酒,陆秀娟的眼泪不由自主长流不止,她的生活前景是那样的灰暗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我走了。陆秀娟沉入在一片漆黑无边的世界之中。我常常惦念着她,但无法给她写信,那里已不通邮。
今日与陆秀娟偶遇,真是苍天通解人意的安排,我很想知道她那段时间是怎样熬过来的。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呀!
听到我的发问,她的声调中蒙上一层灰暗的尘沙,慢慢地讲述开来。
你走之后,我陷入到巨大的寂寞的压迫之中。整个天地像是一座坟墓,凄怆而恐怖。我孤孤零零地在雪野中游荡,生活对我已经失去光亮,真想一死了事。好几回钻进山里,走上高高的悬崖,想纵身而下——这是我酝酿好的死的方式,尸体可以隐藏在深谷之中——但毕竟对另外一个世界怀有恐惧,几次都未能下定决心。我神经木木地苟活着,打算消耗尽所有的食物再作那最后的选择,那时身边尚有半袋面粉和几块羊肉。
痴痴怔怔地熬过了半个冬季,食物已经用完。你知道,兵团撤离时将原有的猪羊陆续处理个干净,此时我没有什么经济的来源,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是元旦与春节之间的一天,天色很好,太阳明晃晃的,积雪反射着白光。我决心在这个日子里魂归西天,写了一份诀别世界的宣言,用一只药瓶装好带在身上。或许日后有人会见到它,知道曾有这么个人在此处活过。我里里外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就奔往曾经选择好的山中岩崖。山路很陡,我走得也很小心,不想把自己毁在目的地之外的地方。攀爬了好久好久,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了平衡,骨碌碌顺坡滚了下去。身着厚衣厚裤,又有雪的铺垫,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势,只是脑袋被磕出鲜血。坐卧着歇息了一阵儿之后,我又立起身,继续攀向我的死亡之地。忽然,我看见不远处雪地上有一团棕色的火焰在跳跃,以为是花了眼睛,定了定神再看,确有一个活物在蠕动。我走了过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只小狗正在那里挣扎,它也像是从山岗上摔下来的,好像时间已经很长了,身边是一片混乱雪迹,有丝丝血色溶在里面。我把它抱在胸前,它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充满哀痛的光。它的左前腿半截软软的,血从裂开的皮间渗浸出来,已经凝成了血色冰凌。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解开棉衣把抖抖索索的小嵬贴在身上暖着。在荒凉孤寂中困苦得久了,见到这活脱脱的生命,真感到万分的亲切,对它的不幸也因自己悲惨的境遇而格外悯惜。
小嵬得到了温暖,身子不住地抽搐起来。我轻轻地摩挲着它滑软的茸毛,用心爱抚着它,直到一阵苍劲的山风猛扑入胸膛,才恍然一悸。我想,该向它作别了吧。当然,别前一定要帮助它脱离危险,找到它的父母或主人。我开始思索这小家伙的来龙去脉,越想越觉得奇怪,是谁把它带到这深山旷谷中来的呢?方圆数十里没有人家,它又是从何处来到此的?突然,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它,莫非是只狼?一只失足的狼?
这个念头闪现之后,心不由得有些惶然。我固然知道狼的凶狠,现在却并不是感到害怕,一个主动走向死神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办,将它送回狼穴,让大狼把自己撕个粉碎?将它抛弃在这里,任冰雪冻僵它的身体?狼们为了生存叼猪咬羊,是人类的宿敌,但这小小生灵何曾做过那等恶事。
小嵬蹬动着小腿儿,喉咙里响着吱吱的气息,灰暗的眼睛此时也变得晶亮,看来心情不错。
我还有我最后要做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不忍将它遗落在此地。它用小爪抓挠着我的胸膛,痒痒的,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周身流过。我们同是沦落无助的生灵,天苍苍野茫茫,我们的体温在交融了。
天色渐渐地灰暗下来,来到这深山的初衷此时已不复存在。怀抱这可爱的小家伙,心里似有一簇火焰在跳,一步步走出山来,昏天黑地中又回到了我那冷凄凄的土坯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