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沿着医院草坪的小路,我去看过一回满爷爷,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种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就是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这时,我很想知道满爷爷或者满爷爷周边的这些人都是来自何处?就在这时间寂静的过渡之中,满爷爷也在观察我,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窗前低头看着我对他的那种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病态的忧郁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站在满叔的身边,满叔的神情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而又充满渴望的地方。这时,我只看到满爷爷,他正站在那片树林的中间,日后我才知道,正是满爷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了,而满叔不知道,他只有全部地承担着,包括他的身体或者他的命运。
满叔的所有家当全部加起来只有两万块钱,这是他和满娘杨桂荣一起攒下的。这话说起来也许有很多人不相信了,罗庆丰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会没钱?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如果一个公务员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话,像我满叔这样的官确实是没什么钱的,每个月领在手里的那几个工资,上有老下有小,能攒下几个钱?当然,如果我满叔想要钱的话,他的那个全部家当就不可能只有两万块,也许是两百万两千万了,但我满叔罗庆丰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非常清廉,有时甚至清廉得对自己有些苛刻。
现在满叔正站在医院的过道上拉住那个张医生的手,作为一个公安局长,这医院里的一些人满叔是熟悉的,所以当他那两万块钱的全部家当都耗尽了的时候,他想对张医生说一些他原本说不出口的话,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有些难堪或者尴尬的,但问题是现在的满叔口袋里没有半分钱,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他的爷老子正躺在病床上等着那些救命的药水或者药物从他的血管里注进去从他的嘴巴里吞下去,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所以,满叔拉住了张医生的手说,张医生,请先看病发药吧,我这就去想办法。但张医生在那一刻好像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怪物一般地睁着眼睛看着满叔,转而却淡淡地说,对不起,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时,站在旁边的满娘杨桂荣说,这是公安局长罗庆丰。张医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公安局长会没钱?那你还当什么官?赶紧回家抱孩子算了。张医生说完扬长而去,并且是一脸的不屑。
满叔的手活生生地僵在那里,脸红得像关公似的,他有些埋怨地望了满娘一眼,怪她不该暴露他的身份,是啊,在常人的眼中,一个公安局长没钱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可他这个公安局长却真的一文不名。满叔来到满爷爷的病床前,无声地流着泪。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个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外,他已看到三两个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着麻木四肢走路的人。满叔想,我是不是也跟这些病人一样?突然,满叔感到窗外有一个人正在召唤自己,那是一个体态华贵的女人,这个女人满叔是认识的,她老公的案子现在正在他的手里面,此刻,她在外面一声声地喊着满叔的名字。
砒霜(3)
满叔的皮鞋穿过走廊时发出悠远的声音,他来到那位美丽的女人身边。女人对满叔说,不知道老爷子病了,这些日子我也没空去看望他,你就把我心意捎过去吧。满叔看见,那是一个大大的红包,他知道他不能接,但他的那双已经僵了很久的手却突然之间就伸了出去。
满叔的衣服已被全部解下,他赤着脚站在白色的瓷砖上面,温热的水散发的阵阵水雾使他犹如站在一个被大雾弥漫的池塘中沐浴。满叔知道,他的身体既没有白昼黑夜的交替也没有现实存在的意义,他发现他的身体就像沉沉黑夜的蔓延,他努力地清洗着自己,但他知道在海棠这座已经有些污淖的浴池里他已经永远也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