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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砒霜

  但是,满叔使我在避免回忆和展开时光的穿越速度之后渐渐忘记他,忘记我写这篇小说的程序,他试图在漆黑的时间中长久地潜伏下去,当我一次次地翻阅我的手稿时,那些手稿像满叔头上的那把乱发承受着境遇的煎熬,就像我此刻在进入他的情境中一样备受折磨。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规定情境,但却实实在在地摆在我和满叔的面前,那我只有让我的手稿默默地沉睡,因为我不想让当下的人看到,我只想写给后来的人,让他们有一天幻想一场绝望的生命境遇时好好地阅读,我的手稿一定可以供给他们一个广袤的天地。那时,满叔从人群中走出来,迅疾地裹挟着大风朝我们走来,他的步伐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甚至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一路欢唱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那是快乐老家……”但我不敢握他的手,他的手在沈山头人的眼里已经很脏很脏了。

  满爷爷与二爷爷是堂兄堂弟,但满爷爷却比二爷爷整整小三十岁,所以二爷爷闹红的时候,满爷爷还没有出生,满爷爷是解放后娶的婆娘,婆娘却久久怀不上孕,后来在海棠的医院里诊了好久,膝下才有了满叔这根独苗。满爷爷生下满叔之后,也没有想到要把他培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的想法,但满叔却好像一条壮牛牯背起那驾犁就不愿卸驾,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地读到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后来是副乡长、乡长、副县长,最后竟然成了这座城市的公安局长,据胡先生的大崽胡二先生说,他看了满叔的面相说满叔的官还有得升,却慌得满爷爷急忙给老祖宗烧香祈求着说,老祖宗,你千万莫升他的官了,庆丰的八字小,官大了他消受不起。

  所以,在风水街已经默默醒来的这个早晨,满叔罗庆丰正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他刚刚在局里值了一个大夜班,他现在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间正在严打,各个方面对他们公安要求得很紧,他相信这样的大夜班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他的日程表上,所以,他一直埋着头,及至走到自家的门口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婆娘杨桂荣正一个人坐在门口轻轻地哭泣。这一下满叔有些奇了怪了,这婆娘平时总一个人笑嘻嘻的,今天这大清早的怎么坐在门口撒起了黄尿?他正想开口问一句,杨桂荣见了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做什么了嘛?哭起那个死样子!满叔问道。

  爷老子病了。满娘答道。

  病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去嘛,哭什么哭?满叔心里不高兴了,他绕过婆娘推开了家门。这时,他才发现满爷爷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是惨兮兮的灰黄,他急忙走过去问,爷老子,你怎么了?满爷爷却不说话,而是把脸转到了另一边。他还想进一步问几句,罗桂荣走进来把他拉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门之后才轻轻地说,爷老子得了尿毒症。满叔听了这话惊得差一点就要瘫在地板上,他慌急急地问,这是真的吗?杨桂荣白了满叔一眼说,这些天你不一直在忙吗,那天,矮子哥打电话来说爷老子病了,我便去了一趟沈山头把爷老子接到了海棠,送到医院一检查,医院的张医生说爷老子得的是尿毒症。满叔这一下真有些被惊雷击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

  满叔这样僵立了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有产生悲痛之情时候,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这些缠绕在他面前突发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公安局长,他处理过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突发性问题,他在处理这些别人的问题时显得从容而镇定,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家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他以前常考虑到的,所以,在那一刻,他的神经显得迟缓而呆滞,他甚至不明白是怎样从卧室来到客厅的,然后,他就那么默默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对杨桂荣说,把爷老子送到医院去吧。

  我不去。满爷爷这一下说话了,那医院现在不是医院而是抢钱的地方,你们把我送回沈山头去。但满叔却在满爷爷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握着满爷爷那有些干瘦的手说,爷老子,你不想让沈山头的人把我骂死吧?你不想我因为不给有病的父亲治病而被撤职查办吧。再说,你以前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吗?我连亲生爷老子的病都不帮他诊,我这叫做好好做人吗?见满叔这样说,满爷爷没有了话说,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趿上那双海绵拖鞋说,那我们走吧。于是,满叔和满娘一边一个扶着满爷爷走到街上,然后满叔叫了一辆“慢慢游”,把满爷爷送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