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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爷也发现自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二爷爷是以一个叫化子的身份走进海棠这座小城的,为了使自己的身份更真实一些,他甚至在二祖公后院的粪塘里滚了一下,所以,他臭气熏天地走进城里的时候,那些白狗子都躲得远远地避开他。二爷爷在心里笑了一下,他知道做什么事一定要做到极点,就好像这臭,臭不可闻时,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逃之天天了。
现在,二爷爷走在一条逼仄的小巷里,这条长长的小巷在灰暗的天空下使二爷爷不得不憋住呼吸,他想象不出,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他会遇见什么,但他仍然没有忘记他到城里来是做什么的,所以,他很坚定地走着,而他那满身的臭味在小巷的上空飘散着,像一条垂死的蛇飘在凛冽的风中。
终于,二爷爷走到了小巷的拐角处,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这时,一个老汉朝着他走了过来,老汉走到二爷爷的面前时停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二爷爷问,你在这里找什么?二爷爷摇摇头说,我不找什么,你在这里找什么?老汉没有答话,而是带着二爷爷走过拐角来到一口池塘边,老汉凝视着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记忆。我将记忆全部丢失了,你感到奇怪对吗?我记不清很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几年前,我看到一对盲人在打架,我一直在回忆那对盲人的模样以及他们打架的地点……二爷爷感到老汉的声音犹如池塘中央的那根水草在战栗着,他和老汉同时坐到池塘边。老汉说,他们一直在调查那对盲人打架的原因,但是目睹者只有我一个人,我告诉他们,我经过这条小巷的时候发现了里面的惨叫,我走进去时,便看到他们瞎起眼睛把刀一齐剌向了对方,但他们都不相信我说,两个盲人为什么对身体的要害部位却看得那么清楚?他们把这个问题一遍遍地砸向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整天在这条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了。二爷爷始终没有说话,他在聆听这位老汉的诉说时,眼晴始终看着池塘里的那根水草,他觉得老汉的这个故事一定是瞎编的,两个人在打架,两个人都是瞎子,这不是扯鸡巴蛋是什么,所以等那根水草没有颤动的时候,他站起身便离开了池塘。
他在小巷的拐角处站了很久,他在寻找一个方向,他知道这个方向对他非常重要,所以他有些犹疑不定,但他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他朝着小巷更深处走了下去。
于是,他遇见了槐。
槐的出现对二爷爷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二爷爷不知道已经嫁给当官人做了老婆的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蚯蚓一般逼窄的小巷里,所以,二爷爷见了她便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槐。他知道他的这声叫唤仍和他当初在那个刺蓬窝里看到她的身体时的叫唤一样,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所以,槐很认真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有一种女人的亲切与温暖,这令二爷爷非常兴奋,他尖叫着说,不认识我了?我是沈山头的罗林立啊!这时,槐的目光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脑海中出现了那个背着一杆长枪在村子里东游西荡的后生,于是,她走过来悄悄地问,你怎么进城来了?
我进城是为了立功受奖以后好当官。二爷爷坦白地告诉了槐。
槐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拉着二爷爷的手走了很久才走进一条宽敞的大门,然后对二爷爷说,快洗洗吧,你臭死了。
二爷爷这一下有些懊丧了,自己怎么可以以这种臭不可闻的样子出现在槐的面前?如果穿上那身军装背着长枪旗杆般地站立在槐的面前,那是多有面子的事,所以,面对槐给他倒好的一大盆水,还有那块他从未见过的香胰子他用力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可不管他怎么擦却总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那股臭味。
等他洗好穿上槐为他准备的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槐站在院子里,她的背影以一种优美的弧线嵌入灰暗的天空下,她旁边的那棵石榴树上挂着几只青涩的果,在她的头顶被风摇曳着,而她的神情却似一种随意与温和,二爷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慢慢转身,但槐的这个转身令二爷爷等得实在太久了,他在慌恐中突然想起了那本诗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