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立中学读高一时,校团支书曾提议去荒丘参观,响应者寥寥无几,于是改成组织学生看电影。影片正巧是记录南京大屠杀的《屠城血证》,我很清楚地记得,坐在我身后的两位同学边看电影边争执不休。他们争执的是日本人在此次屠杀比赛中,为赌一箱啤酒,冠军到底是杀了105人?还是106人?他们似乎不大在意杀人的是谁,被杀的又是谁,只是为半个世纪前的细枝末节争得面红耳赤兼津津有味!标准答案,我知道,台北曾找到一把日本军刀,上刻有“南京之杀107人”!我只是无法判定,这把凶残的军刀比之那两位同学看客似的麻木,谁更能让我们这个民族走入绝路?
本世纪初,日俄两国在中国领土上交战,当日本人处决替俄军做间谍的中国人时,一大群中国看客在无聊地喝彩。这场面深深地刺痛了一位清醒的中国青年,他毅然弃医从文,为拯救民众精神的麻木终生呐喊。中国历史用苦痛磨砺出了鲁迅这颗文化巨星,可是鲁迅先生逝世己有50多年,看客又何曾完全消灭了呢?
我的那两位同学还算是看客中比较有文化档次的。据一家晚报载,某影院放映《屠城血证》时,几位青少年边看边感慨导演太差劲,没把日本兵“咪西”中国姑娘的镜头多放一点!愚昧到了下流,令一旁的老人震怒不已,挥拳猛击!于是银幕上日本人杀中国人,狂笑惨嚎不绝;银幕下中国人互相揪打,乱成一团!至今,我还想向那位老人深深致敬,感谢他那一拳,打出了正直的中国人应有的骨气和愤怒!
此时的荒丘,缩在草棘丛中,悲哀地看着它的不肖子孙们的表演。身后残阳如血,依旧是50年前的景色。如果有一位诗人见到这个景象,他一定会联想到这是古老民族正在淌血的伤口。那么是谁刺伤它的呢?回答自然是:日本人!在50年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今天,我可以说,这绝不是完整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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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春,寂寞了数十年的荒丘竟奇迹般地热闹了几天。一位来武汉投资的日本商人,受其父的委托,在乡间小道上步行半天,寻访到这座荒丘,跪倒大哭。他的伯父就是葬在此处的9名日军中的一个。日本商人找到有关领导,恳请政府允许他出钱修缮一下这片墓地,既是对他的伯父的悼念,也表示对死难的中国人谢罪。这种热情让中国人吓了一跳!为一个侵略者修筑墓地,倘若答应,如何向历史和未来作出不汗颜的解释?
消息传出,议论纷纷。
“瞧这日本人,让钱烧糊涂了!什么金坟银坟不能修,偏要到中国来修个破坟。要换了我,再怎么也要选个风水宝地,修个安乐窝……”
这类议论,我当时在街头巷尾领教过数次,发话者往往是青年人,他们绝对读过中国近代史,至少看过好几部关于抗日战争的电影。日本人认为中国人是很讲“恕道”的(恕道就是克制与宽容)。毫无疑问,这是中华民族惯有的美德。可是,宽容绝不等于麻木和丧失人格。
我们真的并不吃亏吗?
面对日本商人的请求,有关领导反复斟酌,又一次体现出惊人的宽容,竟然同意了!修缮两座墓地的资金拨到村委会。可能村干部觉得要修缮的地方绝不止一处:村小学、敬老院、医疗所,哪一处都比墓地重要。结果,资金东抽西调,所剩无几,大规模的修缮荒丘已不可能,只好随便将工程包给几个乡村石匠。
石匠们先动手修日本军人的墓。这个墓原本盘驻在大荒丘上方,解放后移到荒丘旁边。渺没得只剩个土包子。石匠们用青砖水泥将这个包子夸张、加固,修得像模像样。至于大荒丘,他们反复计算所需费用,觉得暂时没必要进行修缮。反正日本人的墓已经交差了,对得起外宾。中国人的墓能马虎就马虎一点吧!墓里或许还有自己的祖辈叔伯,自家人怠慢一点不会怪罪。他们精明得意地一笑,达观地放下了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