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木易杨有一种神秘感。因为他来自远方,因为他内向,因为他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因为他涨红的脸迅速变白……让我感到,他身上藏着某种机关。那种机关严密控制着他的情绪,让它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他会悄悄地尽情释放。
这种神秘感吸引了我。每天放学后,我扔下书包,飞也似地往隔壁跑。有时自家都没回,跟杨志勇直接进了隔壁的门。每次看到我们,木易杨就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和我们玩到一起。但不久我发现,即使木易杨和我们玩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也在杨木匠和玉英那里,他撮起耳朵聆听着他们的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发音,一有风吹草动,便神形魅影般离开我们,做完他们交代的事,又魅影神形般回到我们中间,继续前面的游戏。
与此同时,左邻右舍,全村上下,无不传颂着杨木匠对自己徒弟的高度评价:“上手快,两个月就能对着拉锯,墨线扯得奇准,只是力气稍微欠点。差不多够得上我十六岁当学徒时的水准了。”
宋皮匠龇开一口黄牙,发表意见:“伢子是聪明,只怕师傅蠢,糊弄个三五年还出不得师。”以此讥笑杨木匠断断续续把老三徒弟留在家里五年,还不让他出师,免得失掉一个劳力。老三看中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玉英,也舍不得走。后来发现,他想要玉英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一去不复返了。
杨木匠对宋皮匠反唇相讥:“你拉了几十年皮条,自己生不出崽,你家里那个小皮匠,我看他这辈子莫想出师。”
损得宋皮匠上嘴唇磕下嘴唇,气咻咻的,说不出话来。
张铁匠也听不得杨木匠吹牛皮,他开玩笑说:“你徒弟万里挑一,将来是个大木匠,你何不将玉英许配给他!”
杨木匠头一甩,一支“大庆”跟着甩进嘴里,擦火点燃,心满意足地叭嗒了几口:“方圆二十里地的化生子谁敢打我家玉英的主意?谁有那个本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不是乡政府和乡供销社那两张门里出来的,我统统不予考虑,统统不予考虑!徒弟是徒弟,女婿是女婿,好比猪是猪,羊是羊,哪能混为一谈!如果是这样,那关在局子里的和攀蟾折桂的岂不是没有区别?”
杨木匠这样的丑话说在前头好多次了。张铁匠不过是想抛砖引玉,让杨木匠再“丑话说在前头”一次,不料,杨木匠指桑骂槐,一句话撑得张铁匠做不得声。
转眼到了四月。隔壁的桃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果子,显得比往年更为富丽。桃花绚烂时,独木擎起一座花的宫殿,站在下面往上看,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小人国,行走、游荡、嬉戏着一群又一群粉红桃面、窈窕伶俐的人儿。我看得眼里也开花了。再看,心里也开花了。玉英走过来,喝道:“看什么看,果子都没结,就流口水了。”她的声音好听,话不中听。我的口水根本没流出来,而是倒流进肚子里去了。
一阵风雨,桃花应声而落。果子像一个个小人头从枝叶间钻出来,它们的颜色与桃叶同样翠绿,却非得摇头摆脑地四处张望,对着麻雀和蜜蜂,像老相识般使劲吆喝。一下,全村皆知杨木匠家今年的桃子可不得了,至少要摘三五担。
从这之后,爸妈发出禁令,不准我和妹妹去隔壁玩。我们也很知趣,在那边,老看玉英的脸色。她一天的全部任务就是保卫着那棵桃树,不仅我们不能拢边,连桃子的老相识麻雀都只能遥相呼应,而无法拥抱亲热。玉英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她家桃树周围巡逻。她漂亮得像一棵小桃树,严峻的面容恍若桃花落尽,却看不到一棵桃子。
桃花煞(4)
这一年热得早,热得厉害。太阳挂在天上,像隔壁家的桃子,比往年更大、更红。
张铁匠说,他一辈子没碰到过热得这么早的天气,“这铁都不要烧炉子,直接放到太阳底下就可以敲成一把菜刀。”
杨木匠总要跟他唱几句对头戏,以显示自己的优越:“我们这些在屋里做事的,还不觉得。硬是热得不对劲了,主家总要开台电风扇,不至于把你放到火炉边,像烤鸭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