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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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煞

  她望着我。我正期待她的回答,看见她老是望着我,不笑,也不说话。我等了一会,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没有睡意。嘴里重新充盈着昨晚那个桃子的香甜滋味,仿佛我刚刚把它吃掉。连那个硕大的桃核也被我吃掉了,它在我的肠胃里发芽,长出一棵桃树来。这棵桃树迅速长高,长出枝桠和叶子,开出满树桃花,结出又大又红的果子。但有一条肥白的虫子蜷曲在桃子内部,啃吃着丰美的桃肉。它咬破果皮,从一个桃肉洞里伸出圆圆的头和胖胖的身子。我毫无察觉,拿起这个桃子就咬,不小心把那条肉虫咬成两截,我吓得大叫。

  醒来,全身是汗。我一直以为自己没睡着,原来已经睡着了。刚才我是在梦里叫,实际上并没叫出声来,只是把自己惊醒了。那边房里,父亲的鼾声高一阵,低一阵,好像暴雨前不断滚动的雷声。雨是没有的,天气晴明,月亮还在天上巡视。这时的月亮比我们在前坪乘凉时要亮得多。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屋里墙上。乍看,墙上挂了一件巨大的洗得发白的衣服。

  秀英面对着我,她的鼾声比父亲的小得多,均匀地响着,感觉得到一股气流从她的腹部,通过胸部,抵达喉管。大约前面路宽道平,速度快,一到喉管处蓦然变得又狭又陡,气流稍事停留,小心翼翼通过喉管。出得喉咙,因为大部分进入口腔的宽阔地带,速度复又加快,不期然碰上双唇紧闭,气流出不来,急急地返回,进了鼻腔。

  这样,从喉管过来以及从口腔返回的、两股方向截然相反的气流拥塞在鼻腔。幸而秀英的鼻毛不长,也没什么鼻屎,气流拥堵不算严重。不像我爸,鼻腔里黑咕咙咚,两丛又硬又长的鼻毛将鼻孔遮得严严实实,像杂草丛生的破窑洞。我有时为这些事情看不起父亲,但不敢跟他说。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每次考试都要检查我试卷上的分数,在他面前我很弱势。不过,别人难以察觉的是,我对他占据着一种心理上的优势。简单地说,这种心理优势可以概括为:我永远不会做一个鼻毛爬到鼻孔外面的男人。

  突然觉得,我对秀英鼻孔的印象是臆想的,没有事实依据,于是很想观察一下秀英的鼻孔。她面对我,头却微微勾着,鼻孔的方向很不方便观察,下方又正好是胸部耸起的一座山峰,挡住了外来者的视线。她这种睡姿,仿佛她想躲到那座山峰的背后,但躲不过去。没有谁可以躲到自己的身后去,庞大的秀英更不能够,所以她尽可能把身体缩起来,恍若一柄团得紧紧的白色卷尺。

  桃花煞(7)

  我像一只蚯蚓,几耸几耸,慢慢把身子挪到那座山峰的下方。头仰起来,试图越过山峰,能看到秀英鼻孔里面的情状。还是白搭,除了上面那边被月光映照的脸庞和那只闭着的眼睛,秀英其余五官全部沦陷在夜晚深重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到。不小心,我的鼻尖触到了那座山峰,我立马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柔软,比棉花还要柔软。我断定,那是任何其他物质都不可能给予的。我轻轻地,再碰上去一次,想弄清楚这种柔软的特异之处。我明白了,别的柔软比如棉花,比如腐烂的柿子,当你碰触它的时候,它会向后退去,它会让开;而这种柔软,你一旦碰触它,它一边稍稍后退一边有力地迎向你,它似乎在以此表示它的快乐,表示它愿意和你一道游戏,表示你们成为了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伙伴。

  碰触到第三下,情况发生了变化。秀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气吐到一半时,猛地停了下来,像开得飞快的自行车来了一个急刹,既不见吸气,也不见呼气。我大吃一惊,没有呼吸,那不成死人了吗?正纳闷间,她又突然放松,把剩下的那半口气徐徐吐出。

  她的右手摆到后面,将整个身体拉成平躺的姿势。眼睛、鼻孔、嘴巴,仿佛被一张网从深渊中一一打捞上来;嘴角流着一条涎水,消失在颈根与枕头的交接处。那座山峰在剧烈的动荡中一分为二,一片月光恰好盖在其中一座上,它们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视线,而是占住了我的视线。它们要是两个大桃子就好了。我想,比昨天晚上吃的那个大多了,这个才有杨志勇用手比划的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