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02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窗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长.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只有前后翅膀重叠的部分是深绿色.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像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