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的烦恼-上篇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种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的欢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得以品尝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他在刹那间又重新得到享受,因为他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兴奋.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探望法官,他发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有几个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不已.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老要弄弄袖口上的皱褶,时不时扯扯他的轮状绉领.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理会这一套,让他去大发宏论好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折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盖了几座.此大夫回城以后就四处发泄他的不满,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乏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销毁了.
是啊,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同我的心靠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发;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将来性格的坚定和刚强,在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的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天真无邪!......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体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现在,我的朋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本来他们应是我们的榜样,然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难道我们没有吗?哪儿来的这特权?......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孩子全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类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启示.虽然他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对于这些我不想继续辩解了.再见,威廉!
七月一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长卧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绿蒂对一个病人来说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同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死亡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绿蒂呆在身边.上星期我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一名牧师,那个村子在山附近,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上下去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遍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看到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迎上前去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绿蒂连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为了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神奇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期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修养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很高,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如此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费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栽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和我夫人同年.这棵树,是她父亲早晨种上的,傍晚她就出世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首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到牧草地上工人那里去了,同施密特一道.接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爱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结束,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老实说,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她是个褐发姑娘,性格敏捷,身体健美,一个人暂居乡间,同她在一起是很舒畅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虽然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不高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随后就表现得一览无遗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其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应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浪费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憋闷,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题,痛痛快快地对心情不好问题发了一通议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无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无论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本身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适,他就会觉得事事不合意."......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可以确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那我就一跳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几遭,烦恼就全消了."......"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好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一种懒惰.人的天性就有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我们工作起来就会顺利,并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赞同我的意见,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决定自己,尤其是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这里谈的是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脱离的;倘若不试,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当然,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的药他也不会拒绝."......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使尽地听着,以便参加我们的讨论.于是我便提高声音,把话题引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怪责过我还从未听过."......"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他说,"农民的心情没有不好的;偶尔讲一讲倒也无碍,至少对他夫人和法官先生是个教育."......听了他的话,我们大笑不止,他也会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来,我们的讨论才暂时结束.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好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法过分了."......"绝不过分,"我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称它为罪恶是恰当的.我们不能使相互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掠夺各自心里间或所得到的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是否存在这样的人,他情绪坏,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对于我们自己身份不配而内心感到灰心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与被愚蠢的虚荣心煽动起来的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而我们却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容忍的."......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的泪水支持我继续说下去......."有的人意图控制着他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赠送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发酸的妒忌心所弄糟的片刻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