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四部
这时候,爱人出现了,握着他的手;死神摧毁了她肉体的障碍,把她的灵魂灌输到了他的灵魂里面.他们一同走出了时间的洪流,到了极乐的高峰,......在那儿,过去,现在,将来,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周;平静的心同时看到了悲哀与欢乐的生长,发荣,与枯萎,......在那儿,一切都是和谐......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剧痛,脑子里乱烘烘的人影,使他明白还有最后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罢!......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个蠢女人在上一层楼上几小时的弹着琴.她只会弹一个曲子,翻来覆去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觉得其乐无穷.这些句子对于她是代表一种欢乐,代表千变万化的情绪.克利斯朵夫懂得她这种快乐的意义,可是听得厌烦之极,几乎要哭出来.要是她不弹得这么响倒还罢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闹,象恨一个人的恶习一样......终于他也忍耐了,要能够听而不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见得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已经慢慢的离开他的肉体,离开这个又病又猥琐的肉体......在里头关了多少年也够受了!他看着它渐渐的坏掉,心里想:
"好罢,它把我关也关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便问自己:"你究竟更喜欢哪一样?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传而让他的作品消灭呢,还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让他的姓名消灭?"
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让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灭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实的,唯一真实的部分.让克利斯朵夫去死灭罢!......"
但过了一会,他觉得作品跟自己一样的没有意思.相信他的艺术会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运,并且还见到一切现代音乐的命运.音乐的语言比什么都消耗得更快;一二百年之后,它只有少数的专家才懂得.现在能有几人了解蒙特威尔第与吕利的?藓苔已经在侵蚀古典森林中的橡树了.那些音响的建筑,我们在里头唱出我们的热情,可是将来都得成为空虚的庙堂,结果只剩下一片瓦砾......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么自己能瞧着这些废墟而竟无动于衷.
"难道我并不怎样的爱生命吗?"他不胜惊讶的问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这正是表示他更爱生命......对着艺术的废墟痛哭吗?那是犯不上的.艺术是人类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让它们一齐消灭罢,被阳光吞没罢!它们使我看不见阳光......自然界无穷的宝藏都在我们手指中间漏过.人类的智慧想在一个网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们的音乐只是幻象.我们的音阶是凭空虚构的东西,跟任何活的声音没有关连.这是人的智慧在许多实在的声音中勉强找出来的折衷办法,拿韵律去应用在"无穷"上面.人需要用这个谎言去了解那个不可解;因为他要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从自己创造的音乐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实是把对于现实的直觉加以颠倒混乱的后果.不时有个天才,偶尔和大地接触了一刹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艺术之外的.于是堤岸崩溃了.现实从一个隙缝里透了进来.但这裂痕不久就被填补了.人的理智必须有那个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华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涂上一阵水泥,使外边的东西一进来就给它消化掉.这个办法对于一般不愿意睁开眼睛的人也许是美的......可是我,我是愿意看到耶和华的面目的.即使我会消灭,我还是要听你打雷似的声音.艺术的声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别出声罢,人类别出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