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四部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比俾斯麦更强的强者,爱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对克利斯朵夫信口谩骂,预告下半个月还要发表几篇攻击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着笑了,一边上床一边对自己说:"哼,他要大吃一惊呢!那时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劝他雇一个看护,他执意不肯.他说他一向过着孤独的生活,这个时候请看护不是剥夺了他的清福吗?
他并不觉得无聊.近年来,他老是跟自己谈着话,仿佛一个人有了两个灵魂.而最近几个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灵魂不但有了两个,而且有了十个.它们互相交谈,但唱歌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参与他们的谈话,有时不声不响的听着它们.床上,桌上,就在随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着空白的五线谱,可以把那些心灵和他自己的谈话记下来,一边听着针锋相对的议论发笑.他已经养成一个不假思索的习惯,"想"和"写"这两个动作差不多是同时的了;对于他,写下来等于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扰他和这些灵魂谈话的,都惹他厌烦和生气.有的时候,连他最心爱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这个感觉.他竭力不对他们表示;但这种强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后又能跟自己单独相对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刚才是迷失了;人间的絮语把内心的声音盖掉了.他的静默是通神的静默!......
他只允许看门女人或是她的随便哪个孩子,每天来两三次看看他有什么事没有.他也托他们送字条,因为直到最后几天还跟爱麦虞限有书信来往.两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样重,对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灵,和爱麦虞限的无信仰的自由的心灵,殊途同归,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笔画颤抖的字迹越来越不容易认了,但他们从来不提到自己的病状,只谈着那些永远谈不完的题目:他们的艺术,他们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着颤危危的手,写出瑞典王在战场上临死时的一句话:
"我目的达到了,兄弟,你自个儿想办法罢!"
好似对着一座重重叠叠的楼阁,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儿看到了......青年时期拚命的努力,为的要控制自己;顽强的奋斗,为的要跟别人争取自己生存的权利,为的要在种族的妖魔手里救出他的个性.便是胜利以后,还得夙夜警惕,守护他的战利品,同时还不能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友谊的快乐与考验,使孤独的心和全人类有了沟通.然后是艺术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胜骄傲的以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不料峰回路转,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骑士.遇到了丧事,情欲,羞耻,......上帝的先锋队.他倒下去了,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淋漓的爬着,爬到了山顶上:锻炼灵魂的野火在云中吐着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战斗一样.战斗完了,筋疲力尽.于是他珍惜他的失败,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们指定的范围内完成主的意志.为的是等到播种,收获,把那些艰苦而美妙的劳作做完以后,能有权利躺在山脚下休息,对阳光普照的山峰说:
"祝福你们!我不欣赏你们的光明.但你们的阴影对我是甜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