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一部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
"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白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
她走了.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他写信给葛拉齐亚;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种恬静的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责备她;他们的感情,时间还很短,到最近才恢复的:他唯恐把它丢了.幸而她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可以使他放心.但两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要不是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这个旅行.长时期的孤独养成了他闭门不出的习惯,没兴致象今日一般烦躁的有闲阶级那样作无谓的奔波.他怕改变习惯会影响到思想的有规律的活动.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对它的认识只限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腐败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学士在旅行的时候着迷的.他和前进的艺术家一样,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因为最无聊的学院派作家老是把罗马这个字挂在嘴上.再说,北方人是本能的厌恶南方人的,至少认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对它抱着强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来......他的确无意对那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作进一步的认识.......他凭着过火的脾气说:"意大利人弹弹曼陀铃,大叫大喊的唱唱音乐话剧,在今日的欧洲乐坛上能有什么地位?"......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么路不愿意走呢?在没有和她相会以前,只要对一切都闭上眼睛就行了.
闭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学会了.多少年来,他对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这个办法.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淫雨连绵,下了三星期还没停.随后又是天的乌云,象一顶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使它湿漉漉的打着寒噤.人的眼睛已经想不起阳光是怎么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阳光的热力,你先得使周围变成漆黑,闭着眼睛,往下走到矿穴里,走到梦中的地道里.在那儿,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阳.但一个人爬在地底下垦掘过后,回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滚热,脊骨与膝盖都僵了,四肢也变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现的鸟似的.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从矿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炼成的阳光,来温暖他冰冻的心.可是北方的梦境有火炉那样的热度.你在里头生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你爱那个沉闷的暖气,爱那个半明半暗的光,和装满你重甸甸的头脑的梦.一个人只能有什么爱什么,应当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