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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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十)-卷十-复旦-第一部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怎么浮现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可是到了一个时间,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榄树林的小山上,强烈的阳光与浓厚的阴影交错着的亚平宁山脉的高脊上,在橙树林中,在海风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她在这块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艺术名城,都没引起他的兴趣.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
    一到罗马,他马上去见葛拉齐亚.
    她问:"你从哪条路来的?在米兰,佛罗伦萨,都待了些时候吗?"
    "没有.干吗要在那些地方待下来?"
    她笑了:"你这话真是妙极了!那末你对罗马又作何感想?"
    "毫无感想,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
    "真的.我没功夫.一出旅馆,我就上这儿来了."
    "罗马是随处可以看到的......瞧对面这堵墙......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见你啊,"他说.
    "你真是个蛮子,只想着自己的念头.那末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动身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内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住了几天,也说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说睁着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么,梦见些什么.大概是梦见了你罢.我只知道那些梦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说了声:"好得很!"他可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是的,我忘了当时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
    "不错,"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的确改变了."
    他也望着她,觉得她也大不相同了.并非她在两个月中间有什么变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时候,过去的形象,年轻的葛拉齐亚的淡淡的影子,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使他对于当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国的幻梦被意大利的阳光融化了:他看到了爱人的真面目.她和当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远,也和初婚时期的少妇,跟他相聚了几天而又立刻分别的少妇,差得多远!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现在变了一个俊美的罗马女子了.
    她外表丰满,和谐,浑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整个的人给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最喜欢阳光遍地的静寂的境界,幽思冥想,体味着生活的恬静,......那是北方的灵魂从来不能真正领会的.在过去的性格中,她特别保留着她的慈悲心.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间已经有了些新的成分:有点感伤意味的宽容,有点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年龄替她挂上了一层冷淡的幕,使她不会再受感情欺骗.她难得说什么心腹话,脸上堆着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着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冲动.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点,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觉得可笑而不愿意压制的卖弄风情.她对一切,对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个心地极好而看破人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