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奥里维说.
那时他们正走在赛西尔家附近,想进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罢."
过了塞纳河,人渐渐多起来.安安静静散步的人,服装和脸色都是过假期的模样;无聊的闲人带着孩子;工人们也随便着.有几个在钮孔上缀着红蔷薇,神气却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乐观,一点儿极小的幸福就能使他们满足: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气不太坏,他们就很感激了......感激谁呢?可不大清楚......他们从容不迫的,嘻开着脸,看着树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们的穿扮,很得意的说:"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这样整齐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个大吹大擂预告的示威运动......好家伙!......他心里又喜欢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他们俩越往前进,人越来越挤了.形迹可疑的苍白的脸,混在人堆里等机会.水已经给搅动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浊一些.好似从河底下浮起来的气泡一样,有些声音互相呼应;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在喧闹的人堆中透露出来,令人感到积聚的水势.街的那一头,靠近奥兰丽饭店的地方,声音尤其宏大,象水闸似的.警察和士兵拦着去路.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众的笑声,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白种种暧昧的情绪,只能用笑来发泄一下......
这些群众并没恶意.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没知道以前,他们只闹着玩儿:烦躁,粗暴,可还没有恶意;觉得彼此拥挤,骂骂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阵,都挺有意思.但他们渐渐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烦,又因为躲在肉屏风后面危险性比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闷死了,越来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们气愤之极;而压迫他们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大家越挤越紧,象一群牲口,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凑成了一个整体,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跟巨人勃里阿莱(勃里阿莱为神话中的巨人,有五十个头与一百条手臂.)一样.热血的怒潮不时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声音含着杀气.躲在第三四行的人开始扔石子了.好些人在临街的窗口张望,仿佛是看戏;他们一边刺激群众,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军队开火.
克利斯朵夫手脚并用的闯进这个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进去.奥里维跟着他.人墙略微露出了一点儿隙缝,让他们过去,随后又阖上了.克利斯朵夫兴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钟以前自己还说民众不会暴动.不论他跟法国的群众和他们的要求是怎样的不相干,他一卷进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众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跟着要;不管自己往哪儿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着这股狂乱的气息......
奥里维跟在后面,被克利斯朵夫牵引着,毫无兴致,头脑很清楚,对于他同胞的热情,对于那股把他推着拥着的热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为病后身体虚弱,他和人生离得更远了......又因为神志清楚,精神洒脱,所以连最小的枝节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个姑娘的后影,黄澄澄的脖子,皮肤苍白而细腻.同时,从这些紧挤在一起的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气息使他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