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九)-卷九-燃烧的荆棘-第一部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声不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觉得美妙之极,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奥里维却不愿意:"我跟你一样,已经忘了."
"没有这回事,"克利斯朵夫说,"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自己说的,作的,老是心里有数.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
"这便是我的不幸."
"因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
"多厌烦.而且有什么用?"
克利斯朵夫恼了.
"这是不对的,"他说."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那是永远的损失."
"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奥里维回答.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才醒过来,向着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脸,神气恶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起来说了句:"明儿一定是好天气."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明儿是五月一日."爱麦虞限补上一句,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
"这是他的故事,"奥里维说......."喂,你明儿来讲给我听."
"胡说八道!"克利斯朵夫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但老是异乎寻常的困倦.他不想出去,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他明知自己生来要做强暴的牺牲品,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样.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而他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觉得很惭愧,竭力想加以压制.但那天早上,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只想整天躲在家里.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上街换换空气了.奥里维只做不听见,克利斯朵夫便说:"好吧,我一个人去.我要去看看他们的五一节.要是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
他走了.在楼梯上,奥里维追了上来.他不愿意克利斯朵夫独自出门.
街上人很少.三三两两的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象星期日一样穿得整整齐齐的工人们,很悠闲的着.街头巷尾,靠近地道车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卢森堡公园的大铁门给关上了.天气老是很温暖,罩着雾.已经好久没有太阳了......两个朋友搀着手臂,不大说话,心里非常相爱,偶然交换一言半语,唤起一些亲切的往事.在区公所前面,他们停下来瞧瞧气压表:颇有上升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