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2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齐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奥里维象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象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牺牲者;......是他的牺牲者.她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有能力使她幸福,为什么要把她跟他连在一起呢?她斩断那个伤害她的束缚原是她权利以内的事.他想:"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爱她不得其当.我的确很爱她,但不懂得怎么爱她,既然不能使她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见事情无可挽救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的强并非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奥里维有的是爱情;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慢慢的使他们觉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灾祸往往会令人特别孤独.人类对于祸害有种本能的厌恶,似乎怕它有传染性;至少它是可厌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里痛苦而还能原谅你的人太少了!永远是约伯的朋友那个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据《旧约.约伯记》,耶和华欲试验正人约伯之心,降祸于彼,使其身长毒疮,体无完肤.约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拿玛人琐法,各从本处赶来安慰约伯.因约伯自怨其生,诉苦不已,三友乃责以大义.)......世界上真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应征的一大批,被选中的寥寥无几.奥里维却是被选中的.象一个厌世的人说的:"他似乎乐意受人虐待.可是扮这种受难的角色并没好处,只有教人家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