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八)-卷八-女朋友们-02
她没忘记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当年不声不响的抱着天真的爱的女孩子,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葛拉齐亚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回忆的确是她一生最纯洁的岁月的回忆.她听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兴,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预感到的.她来到巴黎以后就想法寻访他,邀请他,在请柬上加注她少女时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把请柬望纸簏里扔掉了.她并不生气,继续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听他的生活状况.最近使报纸上抨击克利斯朵夫的笔战突然停止的,便是由于她的力量.淳朴的葛拉齐亚和报界没有多大交际;但为了帮助一个朋友,她能够运用狡猾的手段,笼络那些她最不喜欢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报纸经理请来,略施小技就使他大为颠倒;她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仅仅在无意之间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的确写得很热烈,可也是荒谬绝伦.她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乐会,更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她利用和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斯朵夫.她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她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去逗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此刻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也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她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头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又高傲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登时心中冰冷,不声不响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