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二部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干: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平平的过日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平,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射出舆论界的呐喊和领袖们的挑战;《马赛曲》或《保卫莱茵》便是这样产生的.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平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身分,觉得对一个被自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限度之内,他对于这种迫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法国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吞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满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胸襟宽大的奥里维,竟没有冲动,没有愤怒,而只是不胜悲苦的和他说,一个民族可能放弃对于这样一件罪行的报复,但要他同意这件罪行究竟对他是奇耻大辱.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视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为了牵涉到法国,而主要是为了人情问题.关键不在于阿尔萨斯人是否德国人.事实是他们不愿意做德国人;成为问题的只有这一点.谁有权利说:"这个民族是属于我的,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对方不认他是兄弟的话?即使这种否认是不应该的,那末错也错在不能讨兄弟喜欢的那一方面,因为他没有权利硬要对方跟着他走.四十年来,德国人用着武力和种种的威胁利诱,甚至也由贤明正直的德国当局行了许多德政以后,阿尔萨斯人始终不愿意做德国人.即使他们因意志消沉而不得不让步的时候,那般被迫离乡别井,逃亡异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惨的,那些没法离开而忍受着深恶痛绝的枷锁,眼看乡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消灭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认自己从来没看到问题的这一方面,接着心里就不好过了.一个老实的德国人讨论问题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么真诚......不大办得到的.固然,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过这一类的罪恶:克利斯朵夫可并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国的口实.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种可耻的借口;他知道人类越进步,人的罪恶越显得可怕,因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国打了胜仗,也不见得比德国更有节制,一定也会在罪恶的连锁中加上一环.这样,悲惨的冲突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使欧罗巴文明的精华受到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