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二部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灵魂,潜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过失,他的错误,他的顽强的战斗,都象逆流和漩涡,被大潮带着冲向它永远不变的目标.他懂得了多年磨练的深刻的意义:每次考验的时候必有一道栅栏被逐渐高涨的河流冲倒;它从一个狭窄的山谷流到另一个更宽广的山谷,把它注满了;视线变得更辽阔,空气变得更流畅.在法国的高地与德国的平原中间,河流找到了出路,冲到草原上,剥蚀着高岗下面的低地,把两国的水源都吸收了,汇集了.它在两国中间流着,不是为了把它们分野,而是为了把它们结合:两个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这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命运是象动脉一般把两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两岸敌对的民族中去.......在最阴惨的时间,他面前反出现一个恬静的境界和突如其来的和平......然后那些幻象消失了,跟前只有老母那张痛苦而温柔的脸.
他到本乡的时候,东方才发白.他得留神不给人家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还没撤销.可是站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大家还睡着,屋子都没开门,街上荒荒凉凉的:那是灰暗的时间,夜色已尽,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梦境都染上曙色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女仆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嘴里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噢,故乡!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泥土;听着那个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苦恼,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留在这儿的被他遗弃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喘了口气,连奔带跑的直到门前.门半开着.他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旧扶梯在脚下格格作响.他走上二楼.屋子好象没人住的,母亲的房门关着.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门钮,没有气力推开......
鲁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觉得自己快完了.其余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经商的洛陶夫在汉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无音讯.谁也不关切她,只有一个邻居的女人每天来看她两次,问她可需要什么,待上一会,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来的时间没有准儿,往往来的很晚.鲁意莎觉得人家忘记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闹病一样的自然,而且她苦惯了,涵养功夫好到极点.她心脏不好,常常会闭过气去,自以为要死了:她睁着眼睛,双手抽搐,满头大汗.她并不抱怨,以为是应当如此的.她已经准备好了,临终圣体也受过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挂心:就是怕上帝不许她进天堂.其余的一切,她都能够耐着性子忍受.
在小房间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头的壁上和枕头四周,把所有心爱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个孩子的,丈夫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初期的爱情),老祖父的,还有哥哥高脱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样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来的最后一张照相用针扣在褥单上,靠近着她的脸,又拿他最近几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她最爱秩序和清洁,现在看到屋子里没有整理得顶好,就觉得不大好过.外边各种细小的声音,对她等于是报告时刻.那她听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这个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着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多么希望他此时此刻能到这儿来,挨在她身边!可是他要不来的话也算了.没有问题,她一定能在天上见到他.现在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忆中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