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七)-卷七-户内-第一部
站在后面的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把中断的乐句弹完了,说:"现在我可听到你的心声了."他抓着他两只手,把他瞧了好一会:"真怪!......我好象见过你的......好象已经认识你那么久那么清楚了."
奥里维嘴唇发抖,差点儿要说出来,可是终于一句话也没说.
克利斯朵夫又把他瞧了一会,然后悄悄的笑了笑,走了.
他心花怒放的走下楼梯,半中间遇见两个丑八怪的孩子,一个捧着面包,一个拿着一瓶油.他亲热的把他们的腮帮拧了一下.门房沉着脸,他可向他笑笑.他走在街上低声唱着,不久进了卢森堡公园,拣着阴处的一条凳子躺下,闭上眼睛.没有一丝风,游人很少.喷水池的声音响一阵轻一阵.铺着细沙的路上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克利斯朵夫懒洋洋的,象一条晒着太阳的蜥蜴;树底下的阴影移过去了;但他连挣扎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思把它固定;那些念头全都照着幸福的光辉.卢森堡宫的大钟响了,他也不理;过了一忽,他才发觉刚才敲的是十二点,便马上纵起身子,原来已经闲荡了两小时,错失了哀区脱的约会,一个早上都糟掉了.他笑着,打着唿哨回家,拿一个小贩叫喊的调子作了一支回旋曲.便是凄凉的旋律在他心中也带着快乐的气息.走过他住的那条街上的洗衣作,他照例瞧了瞧:那个头发茶褐色,皮肤没有光彩,热得满脸通红的姑娘在熨衣服,细长的胳膊直露到肩头,敞开着胸褡,跟往常一样很放肆的瞅了他一眼:破题儿第一遭,克利斯朵夫竟没有生气.他还在笑.进了屋子,先前留下的工作一件都找不到.他把帽子,上衣,背心,前后左右乱丢一阵,接着便开始工作,那股狠劲仿佛要征服世界似的.他把东一张西一张的音乐稿子捡起来,可是心不在这儿,只有眼睛在那里看着.过了几分钟,他又觉得飘飘然了,象在卢森堡公园里一样.他惊醒了两三回,想打起精神,可是没用.他嘻嘻哈哈的骂自己,站起身子把头望冷水里浸了一会,才清醒了些,重新坐在桌旁,一声不出,堆着一副渺茫的笑容,想着:"这跟爱情有什么分别呢?"
他只敢悄悄的思索,似乎有些怕羞.他耸了耸肩膀,又想:"爱是没有两种方式的......噢,不,的确有两种:一种是把整个的身心去爱人家,一种是只把自己浮表的一部分去爱人家.但愿我永远不要害上这种心灵的吝啬病!"
他不敢往下再想了,只对着内心的梦境微笑,久久不已.他在心里唱着: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
他拿起一张纸,静静的把心里唱的写了下来.
他们俩决意合租一个寓所.克利斯朵夫的意思是要立刻搬,不管租期还剩着一半而要损失一笔租金.比较谨慎的奥里维,虽然也愿意马上搬家,可劝他等双方的租期满了再说.克利斯朵夫不了解这种计算;他象许多没钱的人一样,损失点儿钱是满不在乎的.他以为奥里维手头比他更窘.有一天看到朋友穷困的情形吃了一惊,他立刻跑出去,过了两小时又回来,把从哀区脱那儿预支到的几枚五法郎的钱得意扬扬的摆在桌上.奥里维红着脸不肯收.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要把钱丢给一个在楼下院子里拉着琴要饭的意大利人,被奥里维拦住了.克利斯朵夫装着生气的样子走了,其实他是恨自己的笨拙,没法使奥里维接受.结果,朋友来了一封信,把他安慰了一番.凡是奥里维口头不敢表示的,都在信上表示了出来:他说出认识克利斯朵夫的快乐,说克利斯朵夫的好意使他多么感动.克利斯朵夫回了一封狂热的信,象十五岁时写给他的朋友奥多的一样,满纸都是热情跟傻话,用法语,德语,甚至也用音乐来作种种双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