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他走到一个广场上,靠近一口大喷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脸都浸了浸.一个小报贩好奇的瞅着他,说了几句取笑的话,可并无恶意;他还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起来.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头走去,不敢再东张西望,也不想再吃东西:他不能跟人说一句话,怕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流泪.他筋疲力尽,路也走错了,只管乱闯,正当他自以为完全迷失了的时候,不料已经到了旅馆门口:......原来他连那条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间丑恶的屋子里,空着肚子,眼睛干涩,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两个钟点,一动也不能动.终于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挣扎起来,上床睡了.但他又堕入狂乱的昏懵状态,时时刻刻的惊醒,以为已经睡了几小时.卧室的空气非常闷塞.他从头到脚的发烧,口渴得要死;荒唐的恶梦老钉着他,便是睁开眼睛的时候也不能免;尖锐的痛苦象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窝.他半夜里醒来,悲痛绝望,差点儿要叫了;他把被单堵着嘴巴,怕人听见,自以为发疯了.他坐在床上,点着灯,浑身是汗,起来打开箱子找一方手帕,无意中摸到了母亲放在他衣服中间的一本破旧的《圣经》.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怎么看过这部书;但这时候,他真感到说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亲的遗物.书末有一页空白,前人都在上面鉴著名,记着一生的大事:结婚,死亡,生儿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还拿铅笔用那种粗大的字体,记录他披览或重读某章某节的年月;书中到处夹着颜色发黄的纸片,写着老人天真的感想.当初这部书一向放在他床高头的搁板上;夜里大半的时候他都醒着,把《圣经》捧在手里,与其说是念,还不如说是和它谈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从前陪着他的父亲一样.从这本书里,可以闻到家中一百年来悲欢离合的气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独了.
他打开《圣经》,正翻到最沉痛的几段:(下列各节,见《旧约.约伯记》.约伯为古代长老,以隐忍与坚信著称.)
"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他过的日子就象雇佣兵的日子一样......
"我睡下去的时候就说:我什么时候能起来呢?起来之后,我又烦躁的等着天黑,我不胜苦恼的直到夜里......
"我说:我的床可以给我安慰,休息可以苏解我的怨叹;可是你又拿梦来吓我,把幻境来惊扰我......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松我呢?你竟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我犯了罪吗?我冒犯了你什么呢,噢,你这人类的守护者?
"结果都是一样:上帝使善人和恶人一样的受苦......
"啊,由他把我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庸俗的心灵,决不能了解这种无边的哀伤对一个受难的人的安慰.只要是庄严伟大的,都是对人有益的,痛苦的极致便是解脱.压抑心灵,打击心灵,致心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欢乐,自私的猥琐的烦恼,没有勇气割舍过去的欢娱,为了博取新的欢娱而自甘堕落.克利斯朵夫被《圣经》中那股肃杀之气鼓舞起来了:西乃山上的,(《圣经》载,上帝于西乃山上授律于摩西.)无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风,把乌烟瘴气一扫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热度退净了.他安安静静的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室内的丑恶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独;但他敢于正视了.消沉的心绪没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气勃勃的凄凉情味.他又念着约伯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