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我不能再拿什么架子了.要饿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里又补上一句:"并且我也决不会饿死的."
他把地址复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决意只要高恩有一点儿傲慢的神气,就打烂他的脸.
那家出版公司在玛特兰纳区;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楼的客厅,说要找西尔伐.高恩.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克利斯朵夫诧异之下,以为自己读音不清,便又说了一遍,那仆人留神细听以后,说公司里的确没有这个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狈不堪,道了歉,预备走了,不料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便是高恩,送着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纳的钉子,便以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转念当作高恩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看见了,特意吩咐仆人挡驾的.这种岂有此理的举动使他气都喘不过来.他愤愤的已经望外走了,忽然听见人家跟他招呼.原来高恩尖利的目光老远就把他认出了,堆着笑容奔过来,伸着手,亲热得不得了.
西尔伐.高恩是个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国式,皮色太红了一点,头发太黑了一点,一张又阔又大的脸,肥头胖耳,打皱的小眼睛老在那里东张西望,嘴巴稍微有点歪,挂着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讲究,尽量要掩饰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给遮起来.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儿点;要是身体能再高二三寸,腰围再细几分,他哪怕给人踢几脚也是愿意的.至于别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满意,以为别人一看见他就会着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这矮小的德国犹太人,这个伧夫俗物,居然做着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他写一些无聊的,把肉麻当有趣的通讯.他是鼓吹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人,......脑子里全是摄政王时代,红靴根,洛尚那一类的玩艺儿.(摄政王时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由菲力浦.特.奥莱昂摄辅的时代(1715—1723),以风气淫靡著称.红靴根为君主时代出入宫廷的贵族所穿的.洛尚为路易十四.十五两朝的幸臣.此处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国十八世纪的轻浮佻的习气.)大家嘲笑他,但他照旧很出锋头.凡是说"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伤"的人,其实是不认识巴黎:"可笑"非但没有害死人,并且还有人靠它过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获得一切:光荣,艳福,都不成问题.所以西尔伐.高恩对每天凭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得来的钦慕已经不希罕了.
他口音重浊,逼尖着喉咙,完全用假嗓子说话.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的喊着,一边用皮肤绷紧,指头短而臃肿的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并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过他平时的分量.高恩太聪明了,决不作睚眦必报的打算.克利斯朵夫当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脑后;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兴教从前的同伴看看他现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风度.他所表示的惊讶也是真的;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这个突如其来的访问.而且他虽然那么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目的,也极愿意招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对他的权势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