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五)-卷五-节场-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听见隐隐的炮声在响了,快要把这垂死的文明,这一息仅存的小小的希腊轰倒了.
虽然如此,克利斯朵夫对这件作品依旧抱着好感;是不是因为他有点儿又轻视又怜悯的缘故呢?总之,他对它的关切远过于他口头的表示.他走出戏院回答高恩的时候,尽管口口声声说着"很细腻,很细腻,可是缺少奔放的热情,音乐还嫌不够",心里却绝对不把《佩莱阿斯》和其余的法国音乐一般看待.他被大雾中间的这盏明灯吸住了.他还发见有些别的光亮,很强的,很特别的,在四下里闪耀.这些磷火使他大为错愕,很想近前去瞧瞧是怎么样的光,可是不容易抓握.克利斯朵夫因为不了解而更觉得好奇的那般超然派的音乐家,极难接近.克利斯朵夫所不可或缺的同情,他们完全不需要.除了一二个例外,他们都不看别人的作品,知道得很少,也不想知道.他们几乎全部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由于故意,由于骄傲,由于落落寡合,由于憎厌人世,由于冷淡,而把自己关在小圈子里.这等人虽为数不多,却又分成对立的小组,各不相容.他们的小心眼儿既不能容忍敌人和对手,也不能容忍朋友,......倘使朋友敢赏识另外一个音乐家,或是赏识他们而用了一种或是太冷淡,或是太热烈,或是太庸俗,或是太偏激的方式.要使他们满足真是太难了.结果他们只相信一个得到他们特许的批评家,一心一意坐在偶像的脚下看守着.你决不能去碰这种偶像.......他们固然不求别人了解,他们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他们受着奉承,被盟友的意见和自己的评价改了样,终于对自己的艺术和才具也弄模糊了.一般凭着幻想制作的人自以为是改革家,纤巧病态的艺术家自命为与瓦格纳争雄.他们差不多全为了抬高声价而断送了自己;每天都得飞跃狂跳,超过上一天的纪录,同时也要超过敌人的纪录.不幸这些跳高的练习并不每次成功,而且也只对几个同行才有点儿吸引力.他们既不理会群众,群众也不理会他们.他们的艺术是没有群众的艺术,只从音乐本身找养料的音乐.但克利斯朵夫的印象,不论这印象是否准确,总觉得法国音乐最需要音乐以外的依傍.这株体态婀娜的蔓藤似的植物简直离不开支柱:第一就离不开文学.它本身没有充分的生命力,呼吸短促,缺少血液,缺少意志,有如弱不禁风的女子需要男性扶持.然而这位拜占庭式的王后,纤瘦,贫血,满头珠翠,被时髦朋友,美学家,批评家,这些宦官包围了.民族不是一个音乐的民族;二十余年来大吹大擂的捧瓦格纳,贝多芬,巴赫,德彪西的热情,也仅仅限于一个阶级.越来越多的音乐会,不惜任何代价鼓动起来的.声势浩大的音乐潮流,并不是因为群众的趣味真正发展到了这个程度.这是一种风起云从的时髦,影响只及于一部分优秀人士,而且也把他们搅昏了.真正爱好音乐的人屈指可数,而最注意音乐的人如作曲家批评家,并不就是最爱好的人.在法国,真爱音乐的音乐家太少了!
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可忘了这种情形是到处一样的,真正的音乐家在德国也不见得更多,在艺术上值得重视的并非成千成万毫无了解的人,而是极少数真爱艺术而为之竭忠尽智的孤高虔敬之士.这类人物,他在法国见到没有呢?不论是作曲家或批评家,最优秀的都是远离尘嚣而在静默之中工作的,例如法朗克,例如现代一般最有天分的人;多少艺术家过着没世无闻的生活,让以后的新闻记者争着以最先发见他们,做他们的朋友为荣;还有少数勤奋的学者,毫无野心,不求名利,一点一滴的把法兰西过去的伟大发掘出来;另外一批则是献身于音乐教育,为法兰西未来的光荣奠定基础.其中有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性灵的丰富,胸襟的阔大,兴趣的广博,一定能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要是认识他们的话.但他无意之间只瞥见了二三个这种人物,而他所了解的,见到的,又是他们被人改头换面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只看到作者的缺点,被那些摹仿的人和新闻界的掮客抄袭而夸大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