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他懂得,多少年来她在一间窗户紧闭,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混惯了.如今她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说不定她倒会害怕.在断断续续的,喜孜孜的谈话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无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听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个受过这么许多痛苦的人,竟没有在痛苦中磨炼出一点儿严肃,而只想着些琐琐碎碎的念头;他几次三番想扯到比较正经的问题,都得不到回音;摩达斯太不能......或是不愿意......把谈话转到这方面去.
大家去睡觉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着.他想着高脱弗烈特,竭力要从摩达斯太无聊的回忆中间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极不容易,不由得很气恼.想到舅舅死在这儿,遗体一定在这张床上放过:他觉得很悲伤.他拚命体会舅舅临死以前的苦闷:不能说话,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阖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开舅舅的眼皮,瞧瞧那里头的思想,瞧瞧这一颗没有给人知道,或许连自己也没认识清楚而就此长逝的灵魂,究竟藏着什么神秘.舅舅自己就从来不想知道这个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对什么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听其自然的忍受一切,爱一切.这样他才感染到万物的神秘的本体;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远不会发觉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从他那边得到那么些安慰,也是因为他并不象一般人那样说反抗自然的话,而只给你带来自然界的和平,恬静,跟乐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与森林一样......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黄昏时所讲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记起那个冬天的早上,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和舅舅在山岗上最后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泪都冒上来了.他不愿意睡觉;他无意中来到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有高脱弗烈特的灵魂;他要把这转侧不寐的神圣的一夜细细的咂摸.可是他听着急一阵缓一阵的泉声,尖锐的蝙蝠的叫声,不知不觉被年轻人的困倦压倒了;他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很高,农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楼下的屋子里只有那个老婆子和几个孩子.年轻的夫妇下了田,摩达斯太挤牛奶去了;没法找到她.克利斯朵夫不愿意等她回来,心里也不大想再见她,便推说急于上路,托老婆子对其余的人多多致意以后就动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儿上瞥见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篱下的土堆上.她一听见他的脚声就站起身子,笑着过来抓着他的手,说:"你跟我来!"
他们穿过草原望上走,走到一片居高临下的空地,到处都是鲜花跟十字架.她把他带到一座坟墓前面,说:"就在这儿."
他们一齐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当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坟墓,心里想:
"不久就要轮到我."
他这么想着,可没有一点感伤的意味.一片和平从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弯着身子,低声祷告说:"希望你进到我的心里来!......"
摩达斯太合着手祈祷,默默的扯动着嘴唇.随后,她膝行着在墓旁绕了一转,用手摸索着花跟草,象抚摩一般;她那些灵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谢落的紫罗兰轻轻的拔去.她用手撑在石板上想站起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脱弗烈特几个字母上摸了一遍.她说:"今天的泥土很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