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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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啊,你是他的外甥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时说话,闹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却又问: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就是死在这儿的,"那男人回答.
    他们重新坐下;等到紧张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那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说,高脱弗烈特跟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来来往往经过这儿的时候,总在她们家住.他最后一次来是去年七月,神气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没气力说话;可是谁也没留意,他每次来总是这样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气喘.他可不抱怨.他从来不抱怨的:无论什么不舒服的事,他总会找出一点儿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着件辛苦的工作,他会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该多么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说病好以后该多么愉快............说到这里,老婆子插了几句闲话:
    "可是,先生,一个人就不该老是满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话,别人也不可怜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诉苦的......"
    因此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甚至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气色很好.摩达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帮他把包裹卸下了,问他是不是要永远这样的奔东奔西不觉厌倦,象年轻人一样.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为他没气力说话.他坐在门前的凳上.家里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里去;母亲管着做饭.摩达斯太站在凳子旁边,靠在门上打毛线,和高脱弗烈特说着话.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来过以后家里的事讲给他听.他气吁吁的呼吸很困难;她听见他拚命想说话.她并没为之操心,只和他说:
    "别说话.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会儿再说罢......干吗费这么大的劲?"
    于是他不作声了.她还是说她的,以为他听着.他叹了口气,再没一点儿声响.过了一会,母亲出来,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脑袋望后仰着,向着天,原来刚才那一阵,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她这才懂得,可怜的人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表示听天由命,就这样的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
    阵雨已经停止,媳妇照料牲口去了;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摩达斯太在母亲开站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把她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年轻的时候,高脱弗烈特爱着她,可是不敢和她说.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处被人取笑的),......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她.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时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横祸.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她的女儿,长得挺美,挺壮健,人人称羡的女儿,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戳进了她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从此脑门上老是象针刺一般的痛,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不必说,婚约是毁了;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华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没有一个有勇气......(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来请教一个残废的女子.于是,一向无愁无虑的,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登时痛不欲生.她不饮不食,从朝到晚哭个不休;夜里还在床上呜咽.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和她一起悲伤;而她哭得更厉害了.结果人家不耐烦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顿,她就说要去投河.有时牧师(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来看她,和她谈到仁慈的上帝,灵魂的不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了.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并非因为她心地坏,而是因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头脑,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她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他一知道她的灾难就大吃一惊,可是对她一点儿不露出来.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的谈着话,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象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她先是不听他的,照旧哭着.第二天,她比较肯听了,甚至也跟他说几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