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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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_克利斯朵夫(四)-卷四-反抗-第三部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楣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的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一辆车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丁丁当当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被人推醒之下,他们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的下车,向着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待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以前,洛金是不会到的.他一边等车,一边在月台上踱着,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场上.天色阴沉沉的令人不欢,完全是冬天将临的光景.阳光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好不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儿哀鸣.到了边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前面有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围着栅栏,种着两株树.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他觉得这些都好象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已经有了几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觉得那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儿的象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血管也在那里汹涌不已: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的旧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脱,都曾经受过象他今日这样的磨难,尝过这逗留祖国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的种族,为了独立不羁,精神骚乱而到处受到放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没法住定一个地方.但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给人驱逐,它自己倒轻易舍不得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利斯朵夫来经历这些途程了;他已经踏上前人的旧路.泪眼晶莹,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隐没在云雾里......早先他不是渴望离乡的吗?......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心碎肠断.人非禽兽,怎么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它一起生活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的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岁月,留在那边地上地下的亲爱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欢乐一样宝贵.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霎时都在他眼前显现了.他总丢不开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算作死了).想起他的母亲,他所爱的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如今也被遗弃在那些幽灵中间,他简直悲不自胜.他认为自己的逃亡太可耻了,几乎想越过边境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是母亲的回信写得太痛苦的话,他便不顾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到母亲,那末,他也预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