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三)-卷三-少年-第二部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皮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骚动.那也不足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情调,不禁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时候,倒只能写出欢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内心的这种出其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其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写信给她,并且那样的满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其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起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