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_克利斯朵夫(一)-卷一-黎明-第三部
哈斯莱一出现,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妇女们还站起来想看个仔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哈斯莱的相貌很年轻很清秀,可是有些虚肿,疲倦;鬓脚已经不剩什么,在蜷曲的黄头发中间,头顶有点儿秃了.眼睛是蓝的,目光没有神.淡黄的短髭下面,那张带有嘲弄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那里微微扯动.他身躯高大,好似站不稳的样子,可并非为了局促,而是由于疲倦或是厌烦.他的指挥的艺术灵活而带点任性,整个高大而脱骱似的身子在那里波动,手势忽而柔媚忽而激烈,象他的音乐一样.可见他非常的神经质;而他的音乐也反映出这种性格.一向无精打采的乐队这时也感染了那种震荡颠动的气息.克利斯朵夫呼吸迫促,虽然怕引起人家的注意,还是没法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他烦躁之极,站起身子,音乐给了他那么剧烈那么突兀的刺激,逼得他摇头摆脑,手舞足蹈,使邻座的人大受威胁,只能尽量躲闪他的拳脚.而且全场的人都兴奋若狂,音乐会的盛况比音乐本身更有魔力.末了,掌声跟欢呼声象雷雨似的倒下来,再加乐队依照德国习惯把小号吹得震天价响,表示对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之下,不由得浑身哆嗦,仿佛那些荣誉是他受到的.他很高兴看见哈斯莱眉飞色舞,象儿童一样的心满意足;妇女们丢着鲜花,男人们挥着帽子;大批的听众象潮水一般望舞台拥过去.每人都想握一握大音乐家的手.克利斯朵夫看见一个热烈的女人把他的手拿到唇边,另外一个抢着哈斯莱放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莫名其妙的也想挤到台边,可是他要真的到了哈斯莱身边,马上会不胜惊惶的逃走的.他象头羊似的低前脑袋在裙角与大腿之间乱钻,想走近哈斯莱,......但他太小了,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把他找到了,带他去参加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Séré nade为曲体名称(即所谓小夜曲),亦为演奏此种乐曲之音乐会名称,原为男女相悦求爱之用,后演变为对名流伟人之歌颂,但仍照昔时习惯,于夜间露天举行.)那时已经天黑了,点着火把.乐队里全体人员都在场,所谈的无非是刚才听到的神妙的作品.到了爵府前面,大家静悄悄的集中在音乐家的窗下.虽然哈斯莱跟众人一样早已知道,可是大家还装得非常神秘,在静寂的夜里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哈斯莱和亲王在窗口出现了,众人对他们欢呼,而他们俩也对大家行礼.亲王派了一个仆人来请乐师们到府里去.他们穿过大厅,壁上满是油画,绘着戴盔的裸体人物:深红的皮色,做着挑战的姿势;天上盖着大块的云象海绵一般.另外也有男男女女的大理石像,穿着铁片做的短裙.地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后来进入一间大厅,光亮如同白昼,桌上摆满着饮料和精美的食物.
大公爵就在那间屋里,可是克利斯朵夫看不见他:他心目中只有哈斯莱一个人.哈斯莱迎着乐师走过来,向他们道谢,他一边说一边找字,赶到句子说到一半想不出下文,便插一句滑稽的俏皮话,引得众人都笑了.然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特别把四五个艺术家请在一边,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也找了来,恭维了一番.他记得最先演奏他作品的那些人里头就有约翰.米希尔;又提到他常常听见一个朋友,祖父从前的学生,说他如何如何了不起.祖父不胜惶恐的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连极崇拜哈斯莱的克利斯朵夫听了也非常难为情.但哈斯莱似乎觉得挺舒服挺自然.等到祖父不知所云的说了一大堆,没法接下去的时候,便把克利斯朵夫拉过去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随手摸着他的头;一知道孩子喜欢他的音乐,为了想见到他已经好几晚睡不着觉,他便抱起孩子,很亲热的向他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红耳赤,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望也不敢望了.哈斯莱抓着他的下巴颏儿,硬要他抬起头来.克利斯朵夫先偷偷的张了一下:哈斯莱眼睛笑眯眯的,非常和善;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觉得在他心爱的大人物的臂抱中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以至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哈斯莱被这天真的爱感动了,对他更亲热,把他拥抱着,象母亲一样温柔的和他说话.同时他尽挑些滑稽的话,呵孩子的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也禁不住破涕为笑了,一忽儿他已经跟他很熟,毫无拘束的回答哈斯莱的话,又自动咬着哈斯莱的耳朵说出他所有的小计划,仿佛他们俩是老朋友;他说他怎样想做一个象哈斯莱那样的音乐家,写出象哈斯莱那样美妙的作品,做一个大人物等等.一向怕羞的他居然放心大胆的说着,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出神了.哈斯莱听着他的唠叨笑开了,说: